宿淮双前脚刚踏上楼梯,后脚一只手就搭了上来。
傅景灏身量和他差不多,揽住他的肩膀也不怎么费力。少年活力十足,搭上手的瞬间就没个正形地往宿淮双身上一靠,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交代了过来。宿淮双被他压得一个趔趄,傅景灏似乎没料想到这种局面,大惊失色地将他拉住:“诶诶!”
宿淮双借着他的力气站好,还没开口,傅景灏就道:“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很少有人能把崔悢气成那个熊样,哈哈哈哈……我就是想来认识一下。”
他在宿淮双莫名视线的注视下,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奇怪地感受到了一丝尴尬。
傅景灏想: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要尴尬?
宿淮双想:特意向自己搭话,指不定别有用途。现在怎么又笑嘻嘻的……这人变脸实在是快。
但就算对傅景灏前来搭话的行为保持怀疑,他还是很给面子的露出一个友好的浅笑。
“宿淮双。”他简短地自我介绍道。
傅景灏眼睛一亮。自我介绍是良好友谊的开端,没想到这人对着崔悢脸色那么臭,实际上很好相处嘛!
他对着宿淮双抱拳一礼,言笑晏晏间露出两颗漂亮的小虎牙。
“我叫傅景灏!刚刚看了一眼,你是天字三号房的?我们是邻居!我就在你隔壁,天字四号房。幸会幸会!”
结识世家子弟时,应当先报上自己家族的名号。然而傅景灏细细回想一番,发现如今玄门世家之中并没有宿姓,面前之人的穿着也颇为朴素,看着像是散修,因此不曾报出身后家族,只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说话总感觉有点聒噪。但论起聒噪,应当是没人比得过孟师兄的。
宿淮双自认对此耐受良好,然而不过一晚,傅景灏就频频打破他的认知。
先是入夜时分敲门问要不要一起下来吃晚饭,随后半夜又提着几坛甜果酒来,要和他秉烛夜谈;宿淮双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能将他请走,还是放进了房间里。刚刚坐下喝了几坛——宿淮双单单只是坐着,傅景灏自顾自地喝完好几坛——又拽着他下楼,要去一楼的厨房里头找下酒菜。
宿淮双道:“这个时间店家已经歇息,厨房里没有下酒菜。”
傅景灏喝得高兴,兴致高昂道:“那我们自己做。你会下厨吗?”
宿淮双艰难地道:“……会。但是我不会给你做的。”
曾经在风氏时吃不饱饭,好心的厨娘总会额外给他留一些粗食,闲暇时间也会悄悄教他做饭,告诉他凡事只有自己会做,才不会饿死。
傅景灏大失所望:“为什么?你讨厌崔悢,我还以为我们是好朋友。你竟不想陪教我下厨!”
宿淮双颇有些震惊。
不过因为崔悢就找上门来了?他没朋友吗?
这个疑问被他按在心底,第二天得到了证实。
傅景灏确实没朋友。
随行的人除了家仆,还有几位同族的弟子,同他关系都不怎么亲近,因为血脉与天赋的差距,对他敬畏居多;与妹妹傅瑶关系倒是不错,然而妹妹虽然性格火辣,却更喜欢摆弄衣饰珠钗一类的物件,同傅景灏说不上多少话。一路上碰见的世家子弟,家世不如他的,见面就会说些他喜欢的奉承话,家世高于他的,已有自己的结伴之人。
就连被他们吓出客栈的崔悢,身边也围了不少小门小户的跟屁虫,一个个神色谄媚,言行间将这位废物少爷都快捧到天上去了。
傅景灏一路走来,实在寂寞得很。好不容易碰上个好说话、还和自己眼缘的家伙,当天便巴巴地贴了上去。
对于宿淮双来说,傅景灏此人心思不坏,唯一不好的就是聒噪了些。在净玄峰上清净了几月,骤然被塞入繁杂的尘世,他其实感到细微的不适应。这里同宗门、同风氏都不同,宗门内是彻彻底底的不问世事,风氏内的条条框框、尊卑分明则严苛得让人厌倦。
而这里是更为自由复杂的尘世,四处都是同龄人,身边还跟着个吵吵闹闹的傅景灏。对于宿淮双来说,傅景灏的出身是个很好的挡箭牌,能为他免去很多麻烦,因此短暂考量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走在身边了。
他们同行时,大多是傅景灏在说话。询问他习哪一派、如今到了什么境界、家乡在哪里、若通过大选想拜入哪一峰。
听见最后一个问题,宿淮双不假思索道:“净玄峰。”
傅景灏神色有些怪异地一顿。宿淮双没听见他的回答,有些奇怪地转头,见少年撩了撩马尾,像是怕他失望,斟酌词句道:“净玄峰已经很久不收弟子了。那位伏宵君失踪的时候也就罢了,但据说他在近百年前就回到了上清宗,不知为何,上几次入门大选,净玄峰也没有人来挑选弟子。”
他四处张望几眼,拉过宿淮双凑近他耳边,悄悄道:“坊间传闻——坊间传闻啊,不是我说的。说是伏宵君经历一次雷劫后一蹶不振,又或许是受了重伤实力大减……总之以后也可能不会收弟子了。”
一蹶不振?
这四个字在宿淮双心中划过,那抹清瘦的白影立刻便浮现在他眼前。
在净玄峰呆了半年,宿淮双最常见到的,就是伏宵君独自一人倚在栏边看雪,身形清瘦,然而不掩风骨。他性格最是冷淡,寡言少语,即使师兄们极为敬重仰慕他,没有要紧的事,也不敢上前打扰。净玄峰的白雪因他终日连绵,从天到地都如他本人一般不染尘埃,无论如何,宿淮双都无法将这四个字与那人联系到一起。
他道:“简直是胡言乱语。”
傅景灏道:“自然是胡言乱语!就算伏宵君不收弟子,那也一定是因为不想收,绝不是因为什么一蹶不振。那可是伏宵君啊。”
宿淮双瞥了一眼振振有词的傅景灏,突然起了一点兴趣。
他状似随意地问道:“你很喜欢伏宵君?”
傅景灏道:“喜欢。伏宵君何许人也!我就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小时候得知伏宵君还活着,最大的梦想就是能看他一眼。”
宿淮双的脚步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神。
在尘世之中,竟然连见他一面都难。那人已经在世上度过千百年岁月,历经无数挫折与风浪,最终如雪一般沉淀于云峰之上,拥着一身能劈山排海的修为避世不出,似乎的确已经和仙人没什么区别。
自己能被送入净玄峰,或许是这么多年迟来的好运发作……
不知道那天的槐枣糕,他可有尝过?
宿淮双的心思越飘越远,不过一小会儿,魂都快飘回净玄峰了。傅景灏观他神色恍惚,以为他是听闻此事受了打击,安慰道:“无妨。就算不入净玄峰,其他峰也是极好的。各峰各有所长,只是我家一贯习鞭术,对剑术修习不作强求,若是入了剑修门下,可要好好用功一番。”
他语气轻巧,仿佛已经笃定了自己能从这偌大几镇人之中脱颖而出。宿淮双知道高门子弟从小便刻苦,再加上傅景灏天赋惊人,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便已迈入炼气后期,在一干参选人之中确实难寻敌手。
上清宗选拔弟子重天赋与实用,并不如何在乎当前的境界。这是岑玉危师兄送他下山之前同他说的,也是宿淮双有信心通过选试的原因。他天赋不差,只是因为起步晚了些,境界颇低,若事实真如岑玉危所言,那么这次选拔确实不用太担心。
旁边飘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真会做梦。选拔还没开始,竟然连自己去哪峰都梦好了,若最后未能通过,傅大公子又要上哪儿哭呢?”
傅景灏一听见这个声音,与宿淮双在一起时惯常的轻松神情立刻消失不见,仿佛过街被老鼠爬了靴子,无比晦气道:“崔悢,你怎么还没滚回襄陵?”
没事找事的,正是前几日被他们一通教训丢了大脸的崔悢。
几日不见,他的脸皮仿佛又自己长回来了,还人性化地加厚一层,让他此时还敢站在傅景灏面前出言嘲讽。
宿淮双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得意洋洋的神情、与老样子难以言喻的衣品,只觉多看几眼都要被污了精神,拽了傅景灏便走。
崔悢迈步跟在后面,高高地扬声道:“还有旁边那个小废物。出身卑贱便不要到这种场合来自找难看,滚回你乡下老家种田放牛岂不很好?”
这句话飘进宿淮双耳朵里,他脚步一顿,眉眼间顿时浮现一层让人望之生寒的阴戾。这戾气不过短短一瞬立刻被收敛干净,傅景灏未曾察觉,就见宿淮双回过了头,带了一层彬彬有礼的笑面。
“崔三公子。”他笑着道,“公子替我指了条明路,我自当感激。”
傅景灏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似乎想问问他吃错了什么东西把脑袋吃坏了;宿淮双对着崔悢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天忙,明天起恢复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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