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淮双躺在床榻上,感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生病的感觉尤其不好受,他紧紧闭着眼睛,意识昏沉,有那么一会儿忘记了自己现在何处,懵懂之间似乎又回到了玉川风氏冰冷的大宅院中。
他出身于风氏,玉川一带最为古老、最为兴盛的家族,列居玄门六中门,在其中排行第二,在仙门之中拥有数一数二的好头脸。然而宿淮双并非从小就出生在风氏,而是风氏的圣女、风氏最尊贵的嫡小姐与人私奔途中生下的。父母双亡后,他被随行的老奴送回主家。
外祖认他归家,却没有给他改姓。玉川风氏是世上最尊卑分明的地方,宿淮双是外姓人,即使身上流着风氏的血,在风家过的日子也凄惨潦倒,甚至因为他眼中没有风氏嫡系生来就有的瞳印,被嫡系的兄长妹妹当最底层的家仆使唤,一直饱受欺凌。
宿淮双在风氏呆了两年,终于寻到了合适的时机。那是玉城中最为盛大的一场宴会,宿淮双被仆从从柴房中挖出来,套上一身做工精致的丝绸衣服,袖摆长长,遮住了他瘦骨伶仃的身形。仆从将他领到兄弟姐妹旁坐着,宴会结束后,他趁机逃了出去。
宴会需要人手,侍卫与门客大多聚在前厅,再加上没人想到平日里素来逆来顺受的宿淮双会逃走,在好心老仆的帮助下,他的逃脱行动很顺利。逃出玉宅以后,宿淮双在玉城中躲了一夜,凌晨的时候买通了一位要出城的农夫。
“我想出城,事成之后自有报酬,谢谢您。”他语速有些快,语气却颇为平静。对方视线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他片刻,接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小少爷。”他哈哈笑了两声,“上车!”
他的牛车后摞着一大摞稻草,宿淮双身形瘦弱,正好能藏身其中。稻草都是干净的稻草,却难免有灰,宿淮双住了两年柴房,不在乎这点脏。唯一有些难受的就是路途颠簸。
过了城门的排查,向北走就出了官道。小路坑坑洼洼,石子横路,宿淮双默默忍受了一段,估摸着已经远离玉城了,才出声道:“停车!”
牛车依言停了。
宿淮双从稻草堆中爬下来,又抓着枯黄的草叶跳下车,俯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露出风氏的家纹。农夫不常进城,认不得这纹路,只觉得有些眼熟,心知自己逮住一只肥羊,不禁一喜;看到宿淮双从前襟里摸出一锭银子时,更是两眼放光。
宿淮双将报酬递给他,很有礼貌道:“谢谢您帮我。如果有人问您见没见过我,请您一定要说没看见——”
错了。应当说看见了!赚了送人出来的路费,等他家人找来了,还能再赚一笔。小崽子的家人,出手一定阔绰得多!
农夫心里暗暗想。他摩挲着手里那锭银子,心思一转,突然喜上心头。
“不谢,不谢。”他嘿嘿怪笑一声,扭身将手伸进稻草里头翻找。“这边荒芜人烟的,还有野兽出没,小公子要不要暂时去我家住一晚上?我媳妇虽然不中用,做饭还是做得好的。”
宿淮双静静地盯着他。面目粗犷的农夫翻找了半天,却没能找到记忆中的利器;趁着这点时间,瘦弱的锦衣孩子慢慢地挪动脚步,将手伸进车后的稻草中。
方才在车里的时候,他就被这东西硌得慌。在草里摸索半天,摸到了冰凉的刀刃,才发现这是把斧头。农人车上带着斧头不足为奇,或许他一会儿还要上山砍柴……
但宿淮双垂下眼睛,借着牛车颠簸的声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车里的斧头换了个位置,从前换到了后。现在他已经下车了,看见农人俯身摸索的位置,立刻明白了他要找什么。
但是对付他一个小孩,何必要用武器?是怕自己身上带着什么护身的宝器么?
九州仙家林立,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小公子,也会带着一些不需要灵力就能驱动的小玩意儿。价格高昂,使用简单,威力巨大,一次报废。
“你在找什么?”
宿淮双问道。
农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声音中带着怪异的喜悦。
“找一个好东西。小公子,你想看看吗?”
宿淮双提着对他来说有些重的斧头,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他没说话,不想自己的声音暴露行踪、引起歹人的警惕,直到走到近前,才说道:“你是不是要找这个?”
声音离得极近,农人猝不及防地转身,宿淮双找准时机,咬牙抬起斧子,用斧背照着农人的头来了一下。他用的不是斧刃而是斧背,斧子本身也有重量,因此即使他力气不大,头与铁相击,也仍然发出了一声闷响。
兴许是他敲对了地方,农人哀嚎一声,身体便不动了。扭曲的兴奋无比滑稽地凝固在他的脸上,身体前倾向着尘泥混杂的土路栽倒下去,宿淮双向旁边错开几步,等他摔在地上不动好一会儿,才上前几步伸手探了探。
没死,只是昏厥了。
确认威胁已经解决,宿淮双将斧头扔去一边,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如鼓。他慢慢将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低头探手在农人怀中一摸,将方才他给予他的报酬拿了回来。
做完这件事,他退后一步,最后忘了一眼平原上繁华的玉城,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后面的记忆就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他在外流浪几月,伤痕累累地躺在破庙里,碰上了银发的仙家。仙家喂了他一颗丹药,雨声之中万籁俱静,仙人的神色也平静慈和,视线如同轻轻的落羽,无欲无求,清冷慈悲。
宿淮双向后缩了缩。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暖流淌向四肢百骸。只一会儿,他力气就恢复了不少,模模糊糊听见仙人夸赞道:“做得很好。愿意和我回去吗?”
宿淮双茫然道:“去……去哪儿……?”
对面的人似乎说了什么,但他没有听清。破庙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冰冷的雨水顺着缺头少尾的瓦片渗进来,一滴又一滴的雨水落上他的额头,将他的额头冻得又冷又麻。但这不是重要的,他吃力地抬起眼睛,又问了一遍:“请问是去哪儿?”
薄唇翕动几下,飘渺的声色被掩盖在磅礴大雨与不知何时起的雷声里。还是没听清。
忽然,另一个人说道:“孟林,小心些!快把凳子扶起来。”
宿淮双的心猛地一提,几乎立刻就要起身排险。这破庙之中原本只有两个人,哪来的第三个人在说话?
情况惊悚过头,他呼吸一滞,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侧过头,惶惶的视线对上了正满脸狼狈扶凳子的少年。一块冰凉的东西从眼前落下来,是用来冷敷的白巾。
孟林尴尬地将凳子扶正,尴尬地挠了挠脸,道:“……我吵醒你了?对不起啊。”
岑玉危叹了口气:“唉。”
他这一开口,宿淮双才发现自己床边还坐着一个人,是位眉目清朗、神色温润的青年。初步判定这人不是坏人以后,宿淮双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同时将眼中的警惕尽数收敛,身体也有意识地放松下来。
岑玉危眼神无奈地看了一眼孟林,又转头,温和的视线落向宿淮双,道:“躺下再休息一会儿如何?你还在发烧。”
宿淮双的神色颇为紧张,捏了捏被子,还是依言躺下了。见他乖巧听话,岑玉危的眼睛一弯,将落在被子上的湿巾收回来放回水盆中拧了拧,折叠整齐,探手向他,似乎要将它放上自己的额头,一边细细解释道:“你没有灵力,高阶丹药会冲散经脉,低阶的又难以吸收,效果不好,只能这样了。”
宿淮双安静地抿唇,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岑玉危手里那块白巾,想起了那几乎将他的梦境冻伤的冰冷触感,手指微微一紧,却没有开口拒绝,默不作声地等着。
冰敷的白巾快要落到额头上了,岑玉危的手却半途顿住。孟林将他的手拉开,温暖得有些炙热的手掌向宿淮双额头上一探,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立刻伸出用一只手,将宿淮双有些冰凉的脸颊和额头整个包住。极寒之后是极热,宿淮双让他捂了好一会儿,才将气顺过来,感觉额头和脸颊回暖,身体仍因为发烧感到寒冷。
孟林道:“师兄,不能敷了!再敷他要死了!”
江泫前脚迈进房间,迎头就飘来这么一句。他提着从山下药堂抓来的几服药,冷声问道:“谁要死了?”
孟林立刻噤声了,迅速将手收回来,站在床头装木雕。宿淮双被他捂得头晕眼花,模糊的视野里头出现一抹清瘦澈净的白影,那人换了身干净衣服站在床边,嗓音似乎含着一抔霜雪,淡而冷,慢慢拂过他的耳廓。
“感觉如何?”
宿淮双勉力回答道:“很好。”
一开口,他就被自己的声音一惊。没说话时不觉得,真的开口了,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无力,怎么听都不像是很好的样子。无论什么问题,撒谎都不是能获得信任的行为。他抿紧唇,不再说话了。
江泫听了这声音也没打算信,将写着用量和熬制需求的药包递给岑玉危。两名弟子适时退出房间,江泫伸手探了探宿淮双的额头,掌心带着净玄峰婆娑的雪气,让小小的少年忍不住一缩。
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问道:“冷?”
宿淮双道:“不……”
话还没说完,江泫向着屋角抬起手,纤白的广袖微微一扬,柜门应声而开,飞出几床柔软的被褥,将宿淮双捂得严严实实。
打了几个照面,江泫便发现了一个问题。宿淮双不会拒绝人,或者说,他为了自己的处境刻意不给人添麻烦,一切能麻烦到别人的举动,他都想尽力避免。
这就怪了。和他前世的性格真是大相径庭……
那张俊朗沉默的面容又浮现在面前。江泫眨了一下眼,那面孔又从自己面前消失了。他不再回想,淡淡道:“睡觉。”
宿淮双依言闭上眼睛。
在江泫下山将药抓回来之前,他去了一趟撷云殿,向长尧问清楚了来龙去脉,得知灵力全无的宿淮双为了救人独自降服了一头低品妖兽,长尧顺着痕迹找去时,他正满身是伤地蜷缩在破庙一角。
江泫道:“您为何将他带回宗门?”随手治了了事,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想到自己一会儿又要下山抓药,他不禁在心中叹息:悲也!反派走了来主角,躲不开的劳碌命。他认了!
长尧道:“你师姐说……”
江泫木着脸将他同那日毫无区别的说辞听完了,仿佛他捡人回来真是一时兴起,没有别的考量与打算。当然,江泫全然不信。值得仙人长尧入世探寻之人,必然有其特殊的用处,只是长尧不说,他也没有追问的道理。
打听完这件事,长尧细看他两眼,又露出了细微的欣慰神情。
“你果然很喜欢他。”
江泫:“……”
从哪里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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