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很静,只有唯一站着的两人立在凝滞的风暴中。
李佑内心很平静,他好像已经想不起来上次见到傅丞是什么时候了,以至于再见到对方时,他脑海中一片空白。
连别扭和逃避都没了,剩下的只有全然的不在意。
他能感到心口的某一块失去了一些东西,变得很轻,泄去了一些负担,沉甸甸的胸腔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并非赌气,他只是不想看到傅丞。
他从苏婉那里听说了傅丞在警局为他的案子出面指控,他也知道姜川当初就是因为傅丞,才会去绑架他。
他感谢傅丞做的一切,可再多就没有了。
事已至此,他与傅丞的纠葛已经理不清了,你欠我我欠你的种种像线团般缠绕住了两人,向前一步,万劫不复。
一刀剪断,就是最好的做法。
从前那些不清不楚与爱恨交错早就失去了意义,继续留下徒增烦恼,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对傅丞,李佑不知道还要怎么做才好,只是他实在不想勉强自己。
他早该放开过去,只是这些话,一直等到现在才说。
李佑缓过了眼睛的不适,复又抬眼去看那对峙的两人,迎上傅丞近乎孤注的眼神,只顿了顿,开口的语调毫无波澜,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以前的、事,就当结束,与过去、和解吧。”
轻飘飘的,却有如千斤砸落耳边。
傅丞不答,像是失去了行动能力,只呆立着。
李佑等了又等,没等到他的回应,也疲惫地移开了视线,被子向上拉了拉,盖住了自己,小幅度转了身子,背对了两人。
再无话可说了。
宋榆见他回避,态度也比先前更加强硬了,一只手伸向大门的位置,做出了一个送客的姿势,“我送你。”
那几秒钟,没人知道傅丞在想什么。
用力到发青的指节陡然泄力,傅丞后退一步,不用宋榆送客,他垂下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李佑连见他都不愿,这些坚持小丑般可笑。
再多待一秒,那些沉默都像针扎般,化作巴掌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直到身后的病房门彻底合拢,傅丞才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的刺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一直竭力支撑的挺拔身形踉跄了两步,及时扶住墙才站稳。
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可以一直对李佑好下去的,可是当初说不会离开他的人,怎么又反悔了?
李佑应该离不开他的才对。
他们两人早就抵死纠缠在一起了,就像依附缠绕的凌霄与银杏,互利共生,藤根交颈扎进土壤中,早已密不可分。
可如今,李佑要硬生生折断藤,抽掉根,离开攀援的这棵树,企图甩开他的庇荫舒展枝丫。
“你没事吧?”
耳边传来一声关切问候,傅丞抬眼去看,眼前是身穿护士服的女人。
他收回纷乱的思绪,摆了摆手,直起身,大步离开了走廊。
不能倒下,还不是时候。
脚步踏进,缓缓合拢的电梯门遮蔽了傅丞垂下的眼睫,还有嘴角那抹堪称诡异的弧度。
藤与树,早就分不开了。
他离不开李佑,也不会离开李佑。
封闭的电梯厢缓缓下沉,载着他下到一楼,一开一拢,人群阻挡间,有一人走进了另一侧的电梯。
李佑尚未睡着,却又有人来访。
与先前的傅丞一样,楚之昂脚步慌乱,衣衫凌乱,甚至还瘸了一条腿。
原本高挑挺拔的男生模样狼狈,外套一半耷拉在肩膀上,他一手扶着门框,呼吸急促地喘着,拖着腿一圈一拐地推开门,当着两个人的面走了进来。
宋榆不知如何判断眼前的情况,本能的去看李佑的表情。
可李佑同样茫然,他不知楚之昂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李佑……”
楚之昂的嗓音干涩,半晌只念出了他的名字。
只眼神很沉地注视着病床上的单薄少年。
李佑转过头,看了会,到底还是坐起了身,“你、怎么回事?”
听到他第一句话并非赶人,楚之昂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脚步又向前迈了一步,反应了两秒却又克制地停了下来。
“我被家里关了禁闭,翻墙出来的……小伤,没事。”
他省略了前因后果,只是简单陈述了他被关禁闭的事实,说完去看李佑的表情。
李佑表情没有松动,一如既往苍白又脆弱的漂亮面容,他却再也看不懂那上面的情绪。
空白的,没了他所熟悉的一切神色。
是他和傅丞从前做错了,他认了 。
自从上次两人闹翻后,楚之昂再也没见过李佑,淋了一场春雨,他当晚回去就生了病,本来身体结实的人辗转病了四五天,只有家中的阿姨照顾他。
等病好了,父母也都从国外赶了回来,第一时间不是关心他的病情,而是责问他的学习成绩。
两人自顾自说着,从来不过问他的意见,当即说要把他送去国外读书,他自然反抗,可这反抗的结果就是他被禁足在了家里,学校那边已经请过假,他被锁在家中,只有手机能联系外界。
直到李年一个电话,他才知道李佑出了事。
家中大门有人看守,情急之下,他选择了从二楼翻墙出去,可在落地的时候不甚摔伤了一条腿。
刺痛尖锐,但他顾不上,只能拼命甩掉身后追赶而来的保镖。
十八年,楚之昂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终于赶到医院,终于见到了李佑。
一直紧绷的心弦松了,腿部的疼痛越发鲜明,叫嚣着让他无法忽视。
冷汗顺着额头滴落,楚之昂手背在身后,忍耐着没出声,可他的异样瞒不过一直暗中观察他的宋榆。
许是职业病,他没忍住出声提醒,“你最好还是先去挂个号,看一下医生,如果伤到骨头会落下病根。”
楚之昂皱眉瞥去一眼,咬肌鼓动明显,逞强道:“我没事。”
他还有好多话想对李佑说,他不能就这样离开,下次、下次再见面,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一路上打的腹稿在看到李佑的那一瞬间,他突然一句话都想不起来了,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名的陌生情绪占据了他的心口,让他从急迫中生出了莫名的胆怯、忐忑、紧张、慌乱,心里像打翻了的颜料盘,各种情绪杂糅,在他荒芜的心海里绘出了复杂的线条。
他本是这一切的旁观者,在傅丞对李佑态度随意时,他只是默默看着,甚至选择与傅丞站在同一边。
可眼下,他想融入这段关系,却好像来不及了。
从最开始的捉弄到如今的在意,可笑又滑稽。
楚之昂明白,自己明明是个施暴者,可他却对受害者产生了别样的情感。
或许,最开始的蓄意捉弄就带了些不一样的意味,可他心瞎眼盲,只把那些悸动藏在李佑带给他的莫大乐趣中。
在家中关禁闭的那段时间,他日想夜想,终于在杂乱的思绪中理出了一点头绪,他抽丝剥茧,却陷入了古怪的自证怪圈。
他喜欢李佑,却又没法从过去的所作所为中找到一丝喜欢对方的举动。
他带给李佑的,只有伤害和一些掺杂在玩笑中的嘲讽。
可笑,楚之昂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就是最大的傻子。
想道歉,想一遍一遍解释过去发生的那些玩笑。
也想告诉李佑,他不是耍人,他是认真的。
可最终,楚之昂喉头滚动,只说出了一句:“……你还好吗?”
李佑瞳仁黝黑,一眨不眨地眼神落在他身上,却让人看不到专注和认真,他只是像个小动物般在观察。
“没事。”
很简单的问候,也很平淡,像是无话可说了。
话音落地,李佑垂下眼,又缩进了被子里。
他没把楚之昂赶出去,只是因为对方看起来很糟糕,他生不起赶人的想法,却也不想再搭理。
傅丞和楚之昂都是一样的人,两个人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他决心要抛弃的过往。
现在已经彻底撕破脸皮,无话可说,做什么都显多余。
李佑不关心楚之昂为什么被关禁闭,他也不在乎。
他没有力气声嘶力竭去向过去报复,转身离开就是他的态度。
话已经说绝了,再继续只会更加难看。
可楚之昂脚步定在原地,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一直旁观的宋榆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作为李佑的全职护工,他首先要考虑的便是李佑。
“走吧,他要休息了。”
这话他也不想说第二遍,可这些人就像商量好的,一个接一个的来,但李佑的态度无一例外。
本以为楚之昂会继续僵在这里,但宋榆一走近,楚之昂却动了。
他后退了一步,眼神却直勾勾锁在病床上那背过身的少年背上,腿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拖着,显得有些怪异。
宋榆看到他双唇微张,眉眼拧在一起,表情纠结又痛苦,欲言又止,却是什么都没说。
“好、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再次后退两步,肩膀一斜撞上了门框,宋榆看他站不稳正要上前扶他,可他很快就开了门,动作急切地走了出去,落荒而逃般。
房门留下一条缝,沉重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宋榆顿了顿,走过去关上了门。
转身,少年还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了圆润的脑壳和小小的肩膀,一动不动地,像是睡着了。
人走了,病房内再没了嘈杂的动静,静得有些沉寂了,仿佛空气都落在了地上。
宋榆走向沙发,没两步,余光注意到病床上的少年动了动,他又停了下来。
李佑从被子中起身,摸到一边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支起手肘坐直了身子,垂眼在手机上点戳了几下,细瘦的手指握起边沿,贴近了耳侧。
他打给了李年。
通话一直在滴声,两三秒后才被人接起,李年大咧咧地嗓音透过听筒传来,“李佑,怎么了?”
头发很久没剪,已盖过了眼睛,垂下的发梢偎在脖颈耳后,越发衬得那块皮肤白的透明,鸦羽似的眼睫垂盖,掩住了少年的眼睛,也掩藏了其中的情绪。
病房内太过安静,李年许久没等到李佑的回应,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李佑?”
这次李佑嗯了一声,内心成型的思绪缓缓出口:
“……我想指控姜川校园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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