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到底拖着发软的脚步,垂着头上了楼。
原本在图书馆满脑子叛逆的轻松一扫而空,想到即将面对的父亲,李佑又生出想要逃避的胆怯来。
从小到大,父亲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威严的,寡言的,并不温和,反而很苛刻,与温柔的母亲相比,父亲就是他童年的噩梦。
李佑自小的性子便是怯生生的,看起来很呆,不怎么喜欢笑,加上功课不好,没少被父亲压着眉批评。
李佑记得很清楚,父亲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一点没有李家人该有的样子。”
所以他一直害怕父亲,童年阴影一直影响至今,重生后虽然冲淡了一些他对于父亲形象过度幻想的恐惧,但面对在家中说一不二的父亲,李佑依旧紧张。
父亲的书房在二楼,挨着主卧,平时除了大哥大姐,家里的小辈都不被允许进入,李佑面向眼前这扇隔绝着他与家里舒适区的黑色木门,沉重地抬手,扣了两下。
很快,书房内传来父亲的回应,“进来。”
李佑推门而入,止步在门后,就停住不动了,“父亲……”
外面的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书房内灯火通明,现代宽敞通透的装修风格使得书房内高挑又明亮,与傅宅的沉重不同,书房虽也大多采用了深色的建材,但并没有给人一种深沉压抑的感觉,反而是书桌后那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更让人胆战心惊。
李白先手持钢笔正在办公,闻言自文件中抬起了头,见到李佑站在门口的身影,停了笔喊他,“过来。”
李佑沉默着,步伐温吞地站在了桌前,只抬眼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就垂头不敢再看。
他很紧张,虽然林叔说父亲不会责怪他,但李佑并不相信。
以往每一次,父亲把他叫来书房,不是责备他就是询问他功课情况,但结果无一例外是他挨吵。
与天下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父亲在他心里的形象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我不是故意缺席晚餐的……”想了想,李佑还是决定先低头认错。
本以为要迎接什么暴风雨前的质问,但李白先只是和风细雨地说了一句:
“抬头,看着我。”
李佑不明所以,强迫自己抬起了头,尽管他的交感神经已经在叫嚣着让他缩成一团逃离这里,可他在对面定定地注视下,脚下像生了根般动弹不得。
李白先看着李佑,竟点了点头,“下次记得,说话要抬头挺胸。”
李佑愣了,原本的紧张情绪被这两句话一碰,在半空中开始有些摇摇欲坠,他都搞不懂父亲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不过父亲一直不喜欢他低着头畏畏缩缩的样子,李佑也知道。
他已经在努力改正了。
“我已经听说了,你在学校表现不错,月考进步很大。”
父亲的声音自书桌后传来,猝不及防打断了李佑不知所措神游的思绪,他眨了两下眼,迷茫地嘴唇微张,半晌才反应过来。
难道父亲这次不是为了训斥他,是在……夸他?
李佑愣愣地,紧张消散了不少,但更多是一种忐忑与茫然,“我……在学校有老师和同学的帮助,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他稳住自己的声音,没有结巴没有打磕,一口气说完了,说完忍不住抬眼去看书桌后的父亲。
李白先仪态很好,年过四十依旧不显疲软的老态,眉眼温润,此时却少了一些平时面对李佑的冷淡和严苛,嘴角带笑,是个有些欣慰的神态,出口的话也软了许多,“你肯努力,我很欣慰,但也要继续保持,戒骄戒躁。”
那自进入书房内便吊在半空的情绪终于坠地,无声无息地砸出一圈涟漪,李佑稳住了呼吸,手指自不觉紧了紧。
“我知道。”
这是第一次,从父亲嘴里没有听到那些毫不留情的批判和质疑,这样的温和的鼓励话语,让李佑茫然又惊喜,不论如何,被一直严厉的父亲表扬,这的确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这说明他的努力都有了成效,他还可以做得更好。
虽然意外父亲没有再说他缺席晚餐的事,但李佑也识趣没主动谈起,向来父亲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
本以为这次谈话就此结束,但李白先却再一次开了口,这次嗓音又冷淡了下来,带着公事公办地威严气势,情绪转变的不动声色,敛下了温和与慈爱,他又恢复成了李佑所熟悉的模样:
“十八周岁的生日礼物,想要什么?”
李佑眼睫一颤,再一次被这话打懵了。
印象中,除了幼时父母亲还过问他的生日礼物,再长大一些,他就再也没有收到过父母亲自送的礼物了,不是给李年买了顺带买给他的,就是直接给他一张卡,随便他买些自己喜欢的。
眼下再次征求他的意见,虽然明白只是例行询问,但依旧显得格外突兀。
这样的亲情来得有些迟了,没有带给李佑丝毫的弥补,也带来不了一丝感动。
前世的他或许会感激涕零欢天喜地,可如今他只觉得难以言喻的沉重,抽离出了期待的情绪,他就如离了窍壳的孱弱蝴蝶,虽羸弱但振翅欲飞。
垂落的长睫敛下他眼中的情绪,李佑嗓音有些微哑,但平静沉稳,“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父亲做主吧。”
李白先闻言一顿,抽空看了李佑一眼,复又低头处理文件,嗓音淡淡的结束了这场谈话:
“去吧。”
得到应允,李佑没再停顿,转身就走向书房门,退出房间后轻轻地阖上了门,转身上了三楼。
他和李年的房间都在三楼,但上了三楼,李佑才发现不仅二楼安静,三楼也静悄悄的,像是除了父亲母亲,家中再没了其他人。
李年不在,应该是晚餐就没回来。
不过这也正常,李佑习惯了大多数时间晚归,整个走廊都静的只有自己一人的环境。
整个别墅由中央空调恒温控制,走廊也很温暖,别墅门窗禁闭,只有排风系统发出轻微的低鸣,李佑被热气一熏,折腾到这会才感觉到热了,脱了外套和书包拎在手中,进了自己的卧室。
因为有洁癖的缘故,李佑一直在生活上过分的细致,小到自己每日的着装整洁,大到居住环境的干净卫生,搬去宿舍后衣服和房间都是自己在收拾,他没怎么干过家务,但因为有前世独居的经验,做得也还算顺手,但在家里他就是名副其实的李家小少爷,是什么都不用操心的闲人。
房间内恒温,李佑开了大灯将外套和书包放好,就换了衣服去了卫生间洗澡,床铺上已经放着已经洗干净叠好的衣服,是他昨日换下的,床单被罩也换了新的,空气中充满了清新剂的淡淡馨香,被热气蕴烫了,有些干燥的暖意。
整个房间干净的好像是酒店套房,他卧房中的一切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完全不用他沾手。
可这干净利落间,却没有一丝温馨,馨香浮动过后,便是冷淡的明净,过多的生活痕迹都被抹去了,没有归属感,好像这里只是个临时落脚点。
他暂住在此,早晚要离开。
李佑收回视线,拿了换洗衣服就进了浴室。
他随手仍在床铺上的手机震动了两下,弹出了两条未知短信。
……
走出浴室,李佑擦干头发,整理好明天要穿的鞋袜和书包课本后,才踱步到床边,拿过手机,发现锁屏上躺着两条未读的短信。
李佑疑惑,但有了姜川的前车之鉴,他还是多了几分戒备。
本来还不是很确定,但看到短信内容后,李佑确定,这未知号码就是姜川本人。
未知号码: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吗?
似乎被李佑的无视惹恼了,隔了几分钟,对面再次发来消息。
未知号码:看来你是想要视频出现在校草的手机里了。
李佑眉心紧皱,他再次想起了第一天与姜川定下的那个赌约。
当初完全是为了先应付他好脱身,两周的学习生活,一直风平浪静,安逸到李佑差点忘记了赌约的事。
他不想如愿,但姜川手里的视频确实是个威胁,完成赌约或许可以以此为条件让他删了视频,可是这赌约是要他去加贺晁的微信。
他和贺晁这几天,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甚至贺晁多看他一眼都嫌碍眼。
这样的情况下,他根本就没法在接下来两周内要到贺晁微信,贺晁不对他动手都算良心大发了。
思来想去,李佑直接点开那个未知号码,打去了电话。
但电话只响了两声,随后就被挂断了,对面故意的。
“……”
李佑拧起的眉还未松开,手机再次嗡嗡震动了一下,是刚才那个未知号码直接发来了一个视频。
视频封面是一片昏暗,显然拍摄时光线并不清晰,李佑目光在那个显示已送达的视频停留了很久,最近还是抖着手指点开了。
刚开始的画面一直在晃动,而后终于平稳了下来,伴随着一些男生的口哨和吵闹声,入境的是一个被蒙了眼苍白少年。
他们显然在玩什么游戏,画面随着屏幕正中的少年前后移动,似在跟拍,手机音量不高,但在寂静的室内,自手机里传出的那点声响还是顷刻便盖过了李佑的呼吸。
垂落的眼睫一颤,李佑听到少年在求饶。
他向前伸出手,可周围那么多人,他却始终没有抓到任何一人。
“求求你,姜川……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行,我害怕、唔……这里好黑,我想出去……”
“有没有人啊,我不想玩了……我认输、我认输行不行。”
“游戏规则是早就定好的,中途退出怎么行,人啊……要言出必行,你说是不是李小少爷?哈哈哈哈……”
屏幕中泄出的调笑声越来越大,李佑呼吸发抖,他终于想起了这一幕。
那是姜川放学后把他堵在厕所里,毫不讲理地让他陪他们玩游戏,李佑不想同意,可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不由分说地把他架入了厕所,蒙上了他的双眼,要他当鬼抓人,抓到人才允许换下。
可是李佑怕黑,他有幽闭恐惧症。
自小没人哄他睡觉,他不敢锁门,整夜都是一个人抱着兔子玩偶缩在床下入睡。
没人知道这个秘密,他不明白姜川怎么会知道。
在手机闪光灯下,那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水模糊了少年瓷白的头脸,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仿佛极致脆弱,白丝帕洇湿紧贴在他眉眼轮廓上,他仰着头发抖,宛如引颈受戮的脆弱天鹅,有种凄丽又令人心折的痛苦。
但他这副样子非但没有诱发同龄男生的怜悯之心,反而激起了人性最隐晦的恶劣因子。
没有人来救他,整个楼层的人早已走完了。
终于欣赏够了他苦苦求饶的姿态,姜川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他靠近正不知所措的少年,那犹如恶魔低语般的呢喃钻进他的耳朵:
“你猜我怎么知道你的小秘密……”
李佑整个人一顿。
接近着,他听到姜川低低地笑了,“是你的好二哥不小心说出去了呢。”
是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