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晁挑眉抬眼,终于舍得停下了筷子。
周河见他终于起了点兴趣,也放下了筷子,临到头有些紧张,掩饰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杯里的大麦茶水。
餐馆里人来人往,有刚进店的也有打包带走的,唯他们这一桌在角落遗世独立,超脱于喧嚣外界,其中一个伙计勾头看了看,抽空跑来他们桌弯腰询问,“请问咱还需要米饭吗?”
周河欲要开口,但被分了点注意,脱口而出道:“你等一……”
但话未完,就见贺晁一抬手,一言不发地就将两人的话都堵了回去。
手背向外,是个身居高位的命令手势。
他做的极为自然,店里伙计泡在这市井长大,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吓得立马闭嘴,睁圆了双眼呆愣离开了。
而后,贺晁动了下脖颈,眼珠缓缓转向了周河,眼底闪动着晦暗的光。
“现在你可以说了。”
周河面对突如其来的凛冽气势,紧张心虚被放大了数倍,双唇一碰,就脱口而出。
没想到第一句话说出后,后面就容易了很多,周河话痨又大条,几乎不用贺晁搭腔,一个人一张嘴也能口若悬河,而在触及到自己的专业领域,更是霹雳吧啦地说个不停。
他从最开始的吃瓜贴说到不知何时开始传的七班某个人喜欢贺晁,又把帖子上的一些捕风捉影的留言给贺晁看了,是真的毫无保留,一口气说了个完全。
终于甩脱了一个这么大的包袱,周河放松地呼出一大口气。
他果然不适合保守秘密。
信息量如此巨大,贺晁眉头忍不住抽了抽,先前压着的火又开始噌噌往上窜,他想抽烟,却在意识到这是室内时,手一顿,又烦躁地收了回去。
周河倒是没骗他,这事还当真和他有关。
贺晁对这种事不排斥也不在乎,总归是些无聊的人和事捕风捉影凭空编造的,不是事实,也对他造不成什么实际影响。但他却不可避免的想起那论坛上的留言,周河的手指一滑,就刷出了几十楼,那频繁出现的名字让他不得不在意。
李佑……怎么会跟李佑有关?
前几天才听说李佑喜欢傅丞,怎么今日众人话锋一转,八卦谣言却又换了新的主角。
一些细枝末节的记忆藏在记忆深处,不经触发不会刻意露头,贺晁想李佑,就回想起那个苍白瘦弱的少年,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全是他的身形言语。
说话声音小,总是垂着头,安静话少,脸也很好看,比一些女生还文气。
贺晁暴躁地眉心窝火,却被记忆中那浑身泛着凉气的小人影像一熨,像淋了水的炮仗,生生哑了火。
李佑的好看是较于男生文弱,但比之女生又不女气的俊秀,虽然看起来弱鸡一般,但他身体骨架却是抽条又瘦高,只是比一般同龄男生要稍显单薄,腰很窄,腿却又细又直,不说话时眼睛也安静,像沉淀了汪幽深的池水。
人的大脑潜力无限,贺晁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回想出这么多细节,甚至于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李佑的反应他都记得清楚。
现在想来,李佑的反应确实不同寻常。
简直像是……早就认识他了一般。
贺晁骂了句脏话,越想越烦躁,他手上搓头发的动作凶狠,看得周胆战心惊,生怕对方怒火中烧把自己薅秃了。
想了想,他还是主动搭话:“晁哥?要不要我去警告那个小子,让他收了心思?”
毕竟上一个喜欢贺晁的,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生死未卜。
他这话说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贺晁连眼都没抬,他知道周河口中那小子是谁。
不巧,他和李佑还是室友。
但周河并不知道贺晁的另一个室友是谁,只知道他没了特权,住进了学校的双人宿舍,还和别人同住。眼下他兴高采烈地一边炫饭,一边出谋划策,反应比贺晁本人还要大。
贺晁沉默听着,不顾他的叭叭不停,先一步招手伙计来结账,待人走了,看着周河手上的筷子又伸到盘子里,目光不善。
“……”
周河终于停了话头,又往嘴里塞了几口菜,嘴里含含糊糊道:“我很快,你等着我……”
贺晁懒得理会他,起身去了店外,抽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后就夹在指尖,任火星燃着,视线不聚焦,拧着眉头发呆。
“……”
不多时,周河着急忙慌地从店里快步而来,手上拿着擦嘴的纸随手扔在店门口的垃圾桶里,大咧咧地笑了,“走走走,久等了晁哥。”
两人虽然家境不错,但没什么架子,也不过分端着,加之外形优越校服内一身名牌,在校门外这不大的小店门口一站,格外吸睛,来往不少人注意到这里,正值中午饭点,店里店外的视线明晃晃着盯着,直到两人走出这条街才作罢。
两人对这些视线视若无睹,走出不远,贺晁打破沉默,主动开口,内容让周河惊掉了下巴:
“李佑的事,你不用管了。”
周河:“??”
什么叫不用管了,是晁哥不想让他插手?不对啊,这态度怎么轻飘飘的,说好的崆峒呢!
没等他开口询问,就见身侧的人脚步一转,一言不发地,在岔路口直接左拐。
这条小街是斜插在市中心一块寸土寸金的老地皮,在英华的矮围墙对面,走到头就是一条大路,往右走是他们本该去的游戏厅方向,往左就是去英华正门。
而贺晁走的那个方向,明显是回英华的路。
周河原地懵圈,见人快走远了,忙追上去询问:“贺哥,游戏厅不去了?”
贺晁头也不回,倦怠爬满眼角眉梢,一副缺觉的模样,“没意思。”
没心思打游戏了。
周河点点头,天气开始转暖了,午饭后的困劲来的特别汹涌,眼下他也没了去游戏厅的心思,跟在贺晁身后往学校走。
两人翻墙进校,一个往教学楼,一个往宿舍,于是在校道上分道扬镳,各自回去找觉睡了。
关上宿舍门,贺晁倒头在自己的小单人床上,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直到被一阵嗡嗡的来电显示惊动,他才睡眼惺忪地醒了过来,探手去摸手机,他这一觉睡得不端正,手机也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等他划开锁屏接通,通话已到了头自动挂断。
手指点开通话记录,电话就又打了过来,未知号码,贺晁手指一划就给挂了。
他向来不接陌生来电。
重新把手机扔回床上,贺晁又倒回了枕头,缓和着午觉睡久了带来的晕眩与沉重,他闭着眼,只觉身上像压了千斤重担,挣脱不开,就这般躺着不动最为舒服。
天色从黯篮转为冥暗,密密麻麻侵袭了天空大地,今天的气温回暖了一些,但入夜的气温又开始下降,丝丝缕缕的凉风顺着钳在墙上的窗户钻进室内,不冷,吹在温热皮肤上格外凉爽。
不知过了多久,锁眼一声轻响,随后门被人推开了,很轻的脚步声落在室内。
贺晁警觉,他在昏暗中睁开眼,腰腹发力便坐起了身,沉稳敏捷,直到灯光亮了起来,他皱眉眯眼,向门口看去。
少年手里提着晚饭和粥,一手搭在开关上,懵懵懂懂地与他对视。
在察觉到黑暗中有人的时候,李佑也吓了一跳,在看到是贺晁后,那提着一口气又重重呼了出去。
不知从何时起,心里那道界限已经变得不那么分明,他自动把贺晁倾向了没有危险的一方。
态度自初次见面的害怕扭转到今天平和以对,不过短短两周。
看到贺晁凌乱的床铺,李佑猜到对方应该是在宿舍睡了一下午,但他一副刚睡醒起床气还没消的模样,李佑不觉放轻了动作。
把晚饭放到小桌上,又脱了棉服挂起,把书包也放好后,李佑才瞥向已从床上坐起身正玩手机的贺晁,嗓音平稳沉静地道谢:“今天体育课上,谢谢你。”
他说的是出言提醒他归队一事,体育课上没来得及,眼下才有机会说出口。
贺晁手指一顿,目光落在微博的推荐页面上,没细看就滑了过去,他没出声没抬头,权当听不见。
“……”
没等到回应,李佑才向那边看去,他的声音并不小,室内很静,就算在卫生间也该听见了才对。
可是对方没有回应,将他无视了个彻底。
李佑垂下头,摩挲着手指,感到了一些不知所措,他没觉得自己的道谢多余,只是贺晁帮了他,他觉得自己不应该什么都不说。
可能对方觉得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没有回应的必要。
想通了的李佑也没觉得有什么,他压下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难过,撕开包装袋,小小地咬了一口金黄酥脆的饼。
可是他以为……他和贺晁已经算是关系友好的室友了。
“咔嚓”声和香味一起四散荡开,贺晁目不斜视,没再向那个方向投去一眼。
一天两天,李佑的主动搭话都被贺晁无视了个彻底,有时候干脆连看也不看他,仿佛视线沾到他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一件事。
李佑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对方,让两人本有所缓和的关系再次降到冰点以下,在贺晁单方面的低气压下,冻得结结实实。
李佑心里不解,却也没让这事影响到自己,复习生活照常不误,一周时光飞速,转眼就到了周五,周末要回家了。
周五他照常上了等在校门口的宾利,没见到李年,主动向林叔询问,“林叔,二哥他怎么没在?”
上周李年都是和他一起回的家,没道理这周不在,难道也请假了。
答案也没出乎他的意料,林叔笑呵呵地道:“二少爷和傅家少爷一辆车,他们走得早,这会应该已经到家了。”
李佑垂头应了一声,没再出声。
李年和傅丞那么好,以前他还和傅丞走在一起时就时常蹭车,如今同乘,正好少了他碍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傅丞的伤势,李佑本已把这事暂时抛到了脑后,现在想来,还是决定明天抽空去一趟傅家。
摒弃没了多余的心思,他们到底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在,不能全然无视。
快到三月,白昼时间拉长,6点的天还昏暗着,隐可见一丝深色的晚霞浮在被冥暗笼罩的天际,城市路灯亮起,忽明忽暗的光落在少年安静恬淡的侧脸,细小绒毛都染上橘色暖光,从皂白细腻的脸颊跳跃至蹁跹的睫毛上,在眼下透出一小片阴影,淡色的唇瓣被他无意识地轻咬着,像是陷入了困扰。
少年手指微动,在空白的聊天框上打字缓慢,输入法删删减减,半天发不出一个字。
和傅丞的聊天记录早就被他删了个干净,此时只留了顶端的一个备注,是他割舍不掉也无法逃避的过去。
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李佑点了发送键,绿色的聊天气泡弹出,寥寥几个字跃至那备注下方——
李佑:我明天去傅宅看望你,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