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面色一僵, 连忙去追他。
“晃晃——”
他像是发了脾气,自顾自地转着椅轮,行得极为快。
知爻和阿采也连忙追了出去。
“七王爷!”
“皇后娘娘——”
身后响起纷杂的呼喊声,明澈显然是听见了, 抿了抿唇, 仍是手上不停。
终于追到了璋晖殿外。
明微微气喘吁吁,阿采亦随之上前, 将她的身子扶住, “娘娘, 您没冻着吧……”
晃晃这孩子的脾气何时变成这样了!
少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轮椅之上,少年低垂着一双眼, 神色阴冷, 没有看她。
他似乎还在生气, 那薄唇轻轻抿着,却是一言不发。
“晃晃~”
她竟撒起娇来。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 像是馋了蜜儿一般,直直融化进人心里。果不其然,只见他眉头微微一动,终于抬眼望了过来。
她的脸被风吹得红通通的, 鼻尖处也是一点红晕。
他心疼了。
“晃晃, 别生气了嘛, 今天阿姊真是遇见了一些事儿,我和柳奚在集市上——”
正说着,她忽然又是一顿,没有接着往下说。
她怕对方听了会担心。
“集市上什么?”
一听见“柳奚”那两个字, 明澈不悦地蹙起眉头。
“没、没什么……对了,你的腿如何了?”
明微微岔开话题,这一声,让所有人都往少年的腿上望去——冬日严寒,他的腿更是不能受冻,宫人往上面搭了几件厚厚的衣裳,将那两条腿包裹得严严实实。
见状,她稍稍安下心来。
听知爻说,晃晃的伤情有所好转,已经可以走下轮椅了。不过不能站立太久、或是走太远的路,只要稍一走远一些,他便有些吃力。
不过这样,她也心满意足了。
什么事,都是一点一点好起来的。
如此想着,小姑娘又半蹲下身子,她一低下头,乌黑的鸦发乖顺地顺着她的肩头滑下,明微微低垂着眉眼,一双手轻轻搭在少年的大腿面上。
晃晃的目色微微一动。
隔着一层衣裳,明微微不知道那双腿有怎样的僵硬,只盼望着,今晚这冻了许久、不要让他的腿再落下什么毛病。如此想着,眼中又闪过一丝忧虑之色,因是她低着头,对方没有看见。
她自然也看不见少年眼中忽然生起的情绪。
她的手很小,很白,也很软,就那般轻轻地搭在少年腿上,竟让他的喉结动了一动。晃晃垂眸,瞧着蹲在自己身前的少女,她裹着厚厚的氅衣,只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脖颈。
有暗暗幽香,从她的发丝间传来。
他的耳根微红,面上也染了些绯色,忙不迭地转过头去,不敢看她。
“阿姊……”
乍一开口,声音居然有些发哑!
她的手就像是初春的雨水,什么都不做,只落在那儿,便湿润了一片春田。春生潮起,少年眉眼中盈了些雾气,强忍着情愫的萌动:
“阿姊,你先起来。”
他受不了了。
自从知道她的身世后,悸动便如野草一般野蛮生长,他思念她、想念她,不仅将她当做一个姐姐、一位亲人来看待,却又怕自己唐突了她,而不得不离她远远的。
偷偷地在暗处,默默地观望她。
看着她围着柳奚,看着她与那人一同生活,看着一纸皇命下,侍寝的旨意又传到了采澜宫。
她每一个侍寝的夜晚,都变得格外的冗长。
他在璋晖殿内,寝食难安,总忍不住想着,阿姊如今在干什么,她与柳奚开不开心,柳奚有没有欺负她?
想着想着,天就亮了,少年强忍着腿上的痛意,被下人扶起床。
知爻说,皇上要给他选王妃。
还添了一句,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她的心思,明澈又怎能不知道?无论身份再怎么变换,在阿姊眼里,他始终是当初那个清纯懵懂的少年。他跟在她的屁股后面,陪她逃课、上树、翻.墙,给她收拾残局,每当阿姊做了错事,他又乖乖地站出来做她的替罪羊。
她一直在把他当弟弟看的。
当亲弟弟看。
就一如现在,少女蹲在地上,满目怜惜地看着他的腿——那眼神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她在伤心、在担忧,这份忧思完全出自于一个姐姐对弟弟的照顾。
“晃晃,你的腿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呀。”
他握紧拳头,忍住情绪,闷声应道:“阿姊,快了。”
只有每年这个时候,他才能名正言顺地与她待在一起,与她一人相处,只有这个时候,她的阿姊才会属于他一人。
而不是,属于柳奚。
一年中,也只有这个时候,明澈才能毫无顾虑地释放出内心深处的情绪,才能不加掩饰地同她说,需要她陪着。
对方却全当他是小孩子脾气。
又是一阵冷风,吹得宫灯明灭恍惚,明微微站起身,推着他往屋内走。少年掩下眼中的情绪,四目再交触时,眸底已是一片清澈明朗。
她温声细语,安慰了晃晃几句,又叮嘱了他要好好疗养。
少年坐在轮椅上,乖巧地点头。
见状,明微微抿了抿唇,终于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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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采澜宫,已经是后半夜了。
柳奚被宫人劝得回到了鹤鸣殿去,应付完了他与晃晃,明微微觉得浑身酸软乏力。桌上的饺子又凉了,她仍是觉得有些饿,便又让阿采热了些饭菜。
忽然,她看见了桌子上的糕点。
应是小厨房送来的。
打开盒子,里面正是明微微最爱的桃花酥,看包装,应该不是邹记家的点心,不过也能拿来充饥。
阿采添了被热茶,轻声道:“娘娘晚上少吃些甜的,忘记了小时候总喊牙疼了么?”
“只吃一两次,不碍事的。”
阿采无奈,轻轻一叹,只得由着她去。
“这桃花酥甚是甜腻,热茶也微甜,主子若是一会儿喊牙疼,可怨不得我。”
少女嘻嘻笑了一声,打开装着点心的盒子,阿采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这是哪家铺子的,桃花酥还做得这么黑。”
颜色是不太正,不过也不碍事。
食指夹了一块,准备咬下去,小宫女突然上前一步:“等等——”
“怎么了?”
明微微的手一抖。
阿采忽然蹙眉,将她手中的糕点夺过来,一层薄薄的皮粘在了明微微的食指指腹上,对方却突然喊了长安来。
“快,取银针来!”
后宫人心叵测,阿采生怕自家主子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命呜呼了,便向知爻要了可以测毒的银针。
明微微没有拦着她,反而好奇地凑过头去,只见阿采将银针往桃花酥的正中央一插——
“啪叽”一声,少女手中的另一块糕点,一下子掉落在地。
“有毒,”阿采看着变黑的银针,“糕点里有毒,快传太医来!有人意图谋害皇后娘娘!”
这一声,采澜宫中登时炸开了锅。
如今虽已至深夜,但却是采澜宫里发生的事,众人皆不敢怠慢。阿采刚喊了没多久,太医便强打着精神过来了,一侧,那糕点里果真有毒。
鹤顶红。
下毒之人不仅想要她腹中“胎儿”的命,甚至还想要她的命。
座上小皇后面色发白。
“这是谁送来的?”
宫女惶惶然互相望了一眼,“扑通”一声,齐齐跪了地。
“奴婢、奴婢不知道啊,是一个面生的太监送来的,说皇上让小厨房做的,来献给娘娘……”
殿中四处燃着热腾腾的炉火,少女身上更是裹着厚实的衣服,可仍是觉得手脚发寒。
那人送东西来时,阿采也不在采澜宫内,闻及,忍不住厉声道:“娘娘如今正怀了皇嗣,送来的东西,也都不查一查么?!”
小宫女瑟瑟发抖,皆不敢言语。
明微微还在发愣,忽然一声尖利的“皇上驾到——”
,柳奚竟也来了。
许是走得匆忙,他没有穿龙袍,外头只披了一件雪色大氅,衣袖上两只白鹤游动,将他单薄的身形包裹着。
他的面色更是阴沉到了极点。
“谁做的?”
不怒自威。
这一回,就连阿采也不敢去接他的话了。
柳奚本就性子清冷,素日里浑身上下皆是一副生人勿进之状,如今生了气,那一双漂亮的眸子更是如坠冰窟,冷得没有一丝生气。
见状,地上跪着的宫人更是一瑟缩。
“皇、皇上……”
“查。”
薄唇轻启,柳奚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给朕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害朕的皇后和龙嗣!”
一声令下,柳奚竟直接从大理寺调了人过来,将桃花酥取证,着手彻查起此事来。
一时间,全皇宫上下,人心惶惶。
晃晃闻之,更是勃然大怒,他与甄晏关系甚好,竟也直接开始调查此事。柳奚知道其插手后,居然不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去了。
晃晃的手腕,那叫一个雷厉风行,更是搅得全后宫鸡犬不宁。
彼时,明微微正在采澜殿里,听着外头的风声,阿采提心吊胆地走进来,为她加了件衣裳。
“娘娘,仪美人来了。”
微微本是谁都不想见的,一听是仪美人,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对方那张天真烂漫的笑颜,略一思量,终究是让宫娥请她进了殿来。
宋小词的面色也不是很好看,一双眼中,尽是担忧之色。
“见过皇后娘娘。”
她极为懂事、守规矩,也讨得明微微欢心。后者抬了抬袖子,为她赐了座。
寒冬腊月,宋小词一进屋,便又有冷风扑进殿内,如一同凶猛的野兽,让座上的少女赶忙抱紧了怀中的小手炉。
对方先是与她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她近日的身体情况,见无恙,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宋小词待她是真心的,明微微看得出来。单凭对方那一双清澈温善的眸子,明微微便能看出眼前之人内心的澄澈。
宋小词与其他妃子不一样。
其他妃嫔,眼中是权势、是荣华富贵,更是柳奚。每当见到柳奚时,一个个皆是花枝招展的,恨不得扑上前去,抓着他的袖子求宠幸。
宋小词的眼里,都是糖醋排骨酱香牛肉蒜蓉大虾清蒸大闸蟹茴香猪肉饺子……
忽然,眼前的少女突然四周扫视了一眼,明微微明显感觉到周遭的气氛一下子严峻下来,宋小词似乎在顾忌些什么,给她打了个眼神。
明微微立马会意。
“你们都退下罢。”
宫人左右看一眼,规矩地道了声是。
“阿采,你也退下罢。”
明微微自然是信得过阿采的,就怕宋小词不放心,为了打消对方的顾忌,阿采也领命,退出采澜殿去。
这时候,宋小词才安下心来。
一瞬间,少女眼底忽然闪过一缕晦涩不明的光。
“皇后娘娘……”
对方咬了咬唇,似乎有些紧张。
明微微轻轻将手搭在宋小词的手背上,后者一愣,转而又抬起一双乌黑明澈的眸子。
“什么事,你说罢。放心,这里就只剩下你我,没有外人的。”
犹豫了片刻,她终于开口:“娘娘,其实那日,臣妾看到了下毒之人——”
只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一道圣旨传来。小太监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娘娘,娘娘,查出来了!下毒之人查出来了!”
忽然一尾风至,紧接着便是雪白的氅衣。宋小词见了柳奚,明显一愣,忙不迭拜了拜。
男人的目光轻描淡写地从她身上掠过,不等他挥手,宋小词便很自觉地退了下去。
走出殿门的那一刹那,还有些担忧地往屋里头回望了一眼。
新春第一天,她去小厨房取一些做饺子的面粉,恰好撞见良美人的人。那小宫女看起来十分着急,小词的性子温和,不争不抢,便站在一边等候那人取完东西,一看簿子,取的也是一些面粉。
新年吃饺子,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许多宫里头都在那日做了香喷喷的饺子。
出于对食物的热爱,宋小词特意还去良美人那儿转了一圈儿,想看看她包的是什么饺子,却不料,对方宫内却是一片冷寂,没有一丁点儿烟火味儿。
又哪来的饺子?
当时,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当晚,皇后娘娘那边出事后,她一颗心就跳得发紧,犹犹豫豫,要不要将今日所见,尽数告诉皇后娘娘。
但宋小词的性子太温和了。
或者说,她温和得有些懦弱了。
她知晓,自己的姿色不是上乘,琴棋书画更是不入流,入了宫,全然不是为了争宠,而是爹爹同她说,宫里有吃不完的饕餮珍馐。
进了宫,她就不用再嫁人了,还能让爹爹开心。
只要自己安安分分的,不去招惹其他人,在宫里头悠悠闲闲地过完这一生,那便够了。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宋小词没有第一时间告诉皇后自己白天的经历。
回宫后,她越想,便越发觉得良心不安。
还好圣旨及时赶到,皇上那边的人查明了真相。
走出采澜宫许久,她仍觉得整个身子还是飘飘忽忽的,走起路来,两腿竟不自觉地打起颤儿来。
若是下一次再遇见这种事……宋小词咬了咬唇,她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加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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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奚是与那风雪一同走入采澜宫的。
他的身后,跟着一些太医与宫人,他一走进殿,身后的太医便立马上前来给她把脉,生怕她再出一丁点儿的闪失。
看见太医点头之后,皇上面上的神色这才终于缓和了些。
抬了抬袖,身后宫人尽数退下,一时间,偌大的采澜殿中只剩下明微微与柳奚二人。
寒风带着他身上的冷香袭来,扑面,吹入她的发丝。
小姑娘坐在床榻上,模样乖巧,一双眼静静地瞧着他。
柳奚抿了抿唇:“微微。”
这一声,带了几分温柔。明微微眉睫颤了颤,没有应声。
“下毒之人找到了。”
方才在鹤鸣殿,他勃然大怒。良美人被侍卫押了过来,披散着头发,脸上尽是惊恐之状。
她生得水灵儿,也是一朵娇花,身姿袅袅,豆大的泪珠子挂在脸上,一双眼惶恐地望向站在桌案前的男子。
男人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亦是瞧着她。
便是这双眼——
他的神色淡淡,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而如今,竟平添了许多怒意。柳奚眸色冰冷,还未发话,衣摆忽然被人一拽。
良美人伸出一只小手。
“皇上,皇上!”她哭着,“臣妾错了,臣妾知错了!臣妾真的是一时糊涂……那日您翻了臣妾的牌子,人却去了采澜宫,因为此事,臣妾心怀怨气,一时间犯了糊涂。臣妾真的只想出出气,从没想过要害皇嗣,更没想过要毒死皇后娘娘……”
她哭哭啼啼的,尽是一番梨花带雨之状。
三余在一旁,忍不住提醒她道:“良美人,您下的可是鹤顶红。”
“皇上!”
这一声,又让跪在地上的女子身子一凛,她哭得更凄婉了,“臣妾真的不知道,臣妾真的只想给她一个教训……皇上,臣妾一时糊涂,求求您、求求您饶了臣妾这一回吧,臣妾再也不不敢了。”
良美人伏着身子,在地上跪了许久,泪都要哭干了,男人面上的神色却是未动分毫。
“皇上,臣妾真的不敢了……”
终于,柳奚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轻轻一颔首,三余便将那道皇诏递了过来。
良美人眼中似有疑色,一滴泪珠恰好落下,晕染到那张明黄色的诏书上。她颤抖着双手,往下看——
忽然,“啪”地一声,诏书落了地。
女子的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皇……皇上……”
他要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