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童年真相
柳奚面色惨白, 被人抬了进来。
院内主仆二人皆是一愣。
她们都未见过这般虚弱的柳奚,他靠在那明黄色的轿辇上,一身龙袍,墨发倾泻而下, 将他虚弱的身形包裹着。男人阖着眼, 俨然是一副大病初愈之状,他的面色、唇色皆是煞白, 听见一声又尖又长的“皇上驾到”后, 他终于抬了抬沉甸甸的眼皮。
一入院, 便是满目白雪皑皑的雪,和雪上那一点俏丽可爱的人影。
男子眼中这才终于有了些生色。
周围宫人打了个寒颤, 哆哆嗦嗦地跪下:“恭迎皇上。”
见了她,那人似乎心情大好, 甚至似乎忘了自己虚弱成这般是拜谁所赐。他抬了抬袖子, 那轿子便施施然落了地, 三余见状,赶忙来扶他。
经了一场大病, 他的身形羸弱,风一吹,那身形便要散了。
“皇上小心。”
他慢吞吞地走到明微微身前。
少女抿着唇,站在一片冰山雪地之中, 侧首, 看着他。
“皇上怎么来了。”
这一声问得清清落落, 几乎没有任何感情上的波动。
见状,柳奚倒也不恼,他被三余扶着,慢条斯理地走上前。
他的脸上没有血色, 唇色亦是煞白。迎上少女双目,他动了动嘴唇,却是什么也没说。
三余关切道:“皇上,外头风大,您刚醒来,不如先回屋里头去?”
“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当真很虚弱。
明微微心想,若不是周围有人,怕自己一只手就能把柳奚整个人推倒下去。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男子又回过头来。他面色苍白,双眸中却有墨色隐隐翻涌。那一刀刺得极深,他似乎还有些疼痛,眉头微蹙。
“微微,扶着朕。”
这一声,像是命令。明微微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侍卫,一个个腰上别着长刀宝剑,似乎在特意提防着她。
她硬着头皮,刚走上前,手便被人一抓。
那人目视前方,却将她的手死死抓住,生怕她下一刻会逃走。
与柳奚进了屋,阿采与长安皆识眼色地退下,可柳奚身侧的那一行侍卫却杵着不肯走。少女斜斜一瞥那些人,忍不住冷笑一声。
见状,柳奚抬了抬眼皮,朝那群侍卫道:“都退下罢,朕想和皇后单独待一会儿。”
三余面露难色,“可是,皇上……”
“退下。”
又是一声吩咐,众人只好应是。走出房门后,三余仍是不放心,让几个人贴着门守着,若是屋内有什么异样,立马破门而入。
一时间,偌大的采澜殿中只剩下明微微与柳奚二人。
柳奚是个美人,如今更是个病弱的美人,他就如此静默地坐在那里,一双眼静静地瞧着明微微,却是一言不发。
窗牖没关,寒风吹到男子面颊之上,撩起他乌黑的发。
明微微被他盯得发毛,忍不住道:“柳奚,你想说什么?”
“别动,让我看一会儿你。”对方的声音轻轻的,还带着些许眷恋,“微微,你知道么,那时候,我以为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微微,你捅我的那一刀,真的很疼。”
冷风带起他额前的细细碎碎的发,有微光落入他的眸中,泛起一片波光粼粼。
他瞧着她,她没说话。
柳奚便自顾自地道:“说也奇怪,明明是那般钻心的痛意,可当我看清是你拿着刀子刺入我身体的那一刹那,我却不觉得疼。我甚至觉得……有一种微妙的舒服,这是你带给我的,是你赐给我的,你的一切,我都应该接受的。”
“晕倒后,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梦见,我与你小时候就认识。那时候你的身子不好,总是生病。与之前一样,你还是喜欢缠着我、跟在我后面跑,脆生生地唤我,阿柳。”
“你说,你喜欢我。”
“我也应该是喜欢你的,我看着你翻.墙,看着你爬树,看着你从不高的土堆上摔下来,抹着眼泪钻进我怀里。那时候我只有八岁,你也只有八岁。明明是天真无邪的年纪,我居然会看着你偷偷地脸红。你拉着我的手,同我说,你是皇上最宠爱的五公主,你想要什么皇上都会给你。”
“包括我。你同皇上说,你以后要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你拉着我的手,明明是在梦中,我却觉得那种触感十分真切——你的眼睛亮亮的,小手胖乎乎的,很好捏。”
正说着,他忽然捏了一下明微微的手。
她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小团子了。
时间带走了一切,却将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手若柔荑。
柳奚一恍惚。
他一转醒,便要来采澜宫,下人怎么也拦不住,只好依了他去。柳奚的精神气儿不是很好,胸中尚有堵闷的疼,每说几句话,便要停下来喘息。
明微微便坐在那里,静静地听,想看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些什么药。
“你在梦里,同我说,你以后要嫁给我,让我不许娶旁的姑娘,也不许和旁的姑娘玩耍。你说这句话时,正站在一池红莲前,你扬着脸,骄纵而嚣张地望着我。鬼使神差地,我竟点头,说好。”
他是怎样一个家教严笃的男子。
自幼,父亲便教育他,君臣有序,尊卑有别。公主于他,是君,是尊,更是异性,是他不能想、不能企及的。
一旦肖想,便是僭越之罪。
他不敢跟父亲说那些话,只将满腹心思偷偷地藏在心里。公主很是活泼可爱,对谁都那般不设防。她可以在太监的伙同下爬树,可以挽着大皇子的胳膊,甚至也与其他少年公子十分亲近。可每当伤心难过时,只会跑来见他,只会缩在他的怀里哭。
她养的小兔子死了,小姑娘难过地只往他怀里钻,一抽一噎,眼睛也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柳奚的心一下子就化了。
他想抱着她,想保护她,想……
想让她此生开开心心、不再难过。
她说,阿柳,我好想快快长大呀,这样我就可以嫁给你了。
她说,阿柳,你喜欢我吗?你真的喜欢我吗,你有多喜欢我呢?
她甚至还会调.戏他,会说,我昨天在后花园看到宫女和太监在亲嘴,他们说,喜欢就是拥抱,就是亲吻。阿柳,你亲亲我嘛。
你亲亲我好不好嘛。
你亲亲我嘛,唔……
那是他第一次亲吻一个姑娘。小公主似乎被他吓到了,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回过神来时,对方已经正襟危坐,不去看她。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
“柳奚,你你你,你个混蛋!”
还真亲啊!
见她嚎啕大哭,小小少年一下子慌了神。他手足无措了阵儿,竟也顾不得礼数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日光与树影交织着,落在他细长的睫羽上。少年咬了咬牙,红着脸,小声道:
“你、你别哭了,我……会负责。”
“什么?”
她哭得太认真,没听清。
对方抿了抿唇:“公主,臣会娶您。”
“我不要你叫我公主,”小姑娘摇了摇头,“我要你叫我,微微。要想皇兄那样叫我。”
少年的整张脸都红透了。
他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从池子边站起来。似乎为了表示勇气与决心,他一下子站在了池子边高高的台子上。日光洒落,小柳奚垂眼,认认真真地望着她。
一出声,就险些咬到舌头。
“微微,我会娶你。”
“微微,我会娶你!”
他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
“明微微,我柳奚,以后一定会娶你!”
刚说完,扑通一声,他栽倒水里头去。
探出头来时,明微微已经止住了哭泣,像看一条小鱼一样看着他。
柳奚的头发被水都打湿了,乖顺地贴在他的脸颊处。他生得很好看,皮肤瓷白,眼眸乌黑,带着些许迷蒙之色朝她眨了眨眼。
“公主……”
她忽然又亲了亲他。
“这是罚你的,以后要叫我微微。”
少年一愣,清俊的小脸又瞬间涨得通红。
……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陪她这样胡闹下去。
“直到你八岁的那年冬天。”
说这句话时,他还刻意打量了一眼对方面上的神色。却见她眼神淡漠,面上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似乎……在真当这是他的梦境。
当这是一个虚假的故事。
“我梦见,八岁的一个冬天,你非要拉着我去看雪。我看着你同宫人嬉笑,同宫人玩闹。忽然,你一脚踩空,整个人猛地栽入了池子里。”
“池子未结冰,被捞上来后,你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皇上与贵妃都吓坏了,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可都无济于事。无奈之下,皇上请来了灵山寺的道士,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让你退烧、醒来。”
道士来的那天,皇上终于忍不住,天子勃然一怒,将那天陪你去莲花池边玩的宫人都杀了个干净。而我,因为是太傅之子,皇上念着旧情,留了我一命。”
“道士说,我克你,说我的八字与你的不合。若是我待在你身边,迟早会克死你。闻言,皇上便要将我赶出宫、赶出京城。听了这消息,我连忙往采澜宫跑,我怕再晚上一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哭着、喊着,朝采澜宫跑。那天夜里下了大雪,他没撑伞,摔到在一片冰天雪地里。有人从他身边路过。
“这便是那个柳奚罢?”
那两个人走上前来。
“就你,也敢肖想我们五公主?皇上已饶了你一命,还不快滚!”
迎上讥讽之色,少年慌张地抓住了其中一人的衣角。
“你要做什么?撒手,给我撒手!”
对方用脚踢着他,冰渣子一下打在他的面上。少年皱了皱眉头,喑哑着声:“我要见她……”
“见谁?”
“微微。”
“放肆!五公主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也不看看自己是谁,连给公主提鞋都不够的!”
他跪在雪地里,嘴唇冻得发紫,却仍苦苦哀求着。
那些人却不理会他,他似乎听到了棍棒声、惨叫声、宫人的哭嚎声。少年一恍惚,仿佛看到膝盖下的白雪被鲜血染红。
那两人无情从他身边走过,吐了吐口水:
“呸,真是个下.贱胚子!”
大雪纷飞,落在他的眉心。
不知跪了多久,忽然,眉心处一道温热,有人抚去一片雪。少年迷迷糊糊地抬眼,“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他猛然回过神,抓着女子的衣裳,“贵妃娘娘,求求你了,让我见见微微。她怎么样了,有没有醒来?我不想去江南,我不想离开她……”
对方将他的身子按住。
“柳奚,”那人垂眼,看着他,忽然一叹,“你可知道,你若是留在她身边,会将她克死的。”
雪地中,少年身形一震。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什么?”
“你们二人八字不合,若你继续留在她身边,她将活不过十八岁。”
他的身形一寸寸发僵,眼中的光彩也慢慢黯淡下去。
“或者说,你若继续留在她身边,她十八岁那年,会经历一场浩劫。若她渡过此劫,那便万事大吉,若是没有——”
贵妃娘娘一阖眼,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孩子,去江南罢。皇上请了道士,会让微微彻底忘记你,从此以后,她的生命中,便再无柳奚……”
大梦一场空。
他浑身冷汗,从龙床上惊醒过来。
周围宫人皆是一愣,顷即,四下欢快地叫喊:“皇上醒来了!皇上醒来了!”
胸口处一阵猛烈地疼痛,让他眉头兀地一簇,连忙捂住心口。
疼。
生疼。
像是有人将手插入了他的胸膛内处,将他的心狠狠地扯出。
连血带肉,全部扯出来。
道士还说,她的八字不好、命格不好,时常会有血光之灾。
在江南时,他每年都会去寺庙里,替她求一支签。有一年突然发现了延命符,即“以命养命”。符纸上不用写下二人的生辰八字,只用落下二人性命,再系在一起即可。
他用他命格的损耗,去换得远方的她康健、平安。
直到十六岁那年,父亲病重,柳奚终于归京。在烟水巷里,一下子认出了她。
她还是那般骄纵,直接见他绑了过去。迎上少女双目,他心头一颤。
那般明艳动人的双目,原来这些年,你过得一直都平安。
……
讲完时,他忽然很口渴。
少女正坐在贵妃椅上,微挑着眼睛望着他。屋内雾气沉沉,坠入男子一双眸中,让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方才所讲的那些,你可有印象?”
“什么?”她一皱眉,“你不是在讲你的梦吗?”
真是莫名其妙。
他眼中忽然闪过失望。
风停了些,柳奚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一阵牵着一阵,听得人心头发慌。三余突然推开房门,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皇上,咱们回鹤鸣殿罢。您刚醒来,应该多歇息歇息。”
“嗯,”他点点头,气若游丝,“也好。”
被三余扶住时,他的手抖得厉害。
一身风雪,明微微亲眼看着,那人又走远了。
莫名其妙,她回想起方才对方所说的那一堆话,忽然,又皱了皱眉头。
她将阿采喊来。
“主子,怎么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阿采想了想,“是您八岁的时候,快要到年关了,奴婢还记得,您那时的身子一直不好,总是咳嗽……对了,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
小姑娘垂下头去,“就是觉得……柳奚他刚刚好奇怪啊。”
风轻轻,吹动她额前的碎发,明微微全然不知,在柳奚走出采澜宫后,又停在甬道上,竟生生咳出血来!
三余一震,“扑通”一声跪下,几乎要哭出声来,“万岁爷,主子,您别折腾自己了!快回宫,好好歇息上几天罢!”
这人的身子都不是铁打的,纵他的命数再怎么好,也不能这么折腾啊!
等等……
三余一愣,命数?
方才在采澜殿,以防万一,他偷听了主子与柳姑娘的对话。
主子说,他们八岁时,道士说柳姑娘的八字不好,会被主子克死,所以在江南,主子一直用延命符养着柳姑娘的命。但那时候,二人的身份还没换回来,柳姑娘用的是他主子的八字。
三余猛一抬眼,看着身前面色煞白的男人,背上冒了一身的冷汗。
若是按着他们真正的八字来看,那应该是——
应该是柳姑娘克死皇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