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轻轻吹落。
美人低眸, 掩去眼底燥动,一袭白衣胜雪,明月之下,是翩翩的风骨。
面色却有些发白。
让明微微莫名觉得, 他近日瘦削了许多。
九月初九, 重阳佳节。在这一天,几乎所有皇家贵胄都要去灵山寺祈福, 明微微提早收拾好了, 听着外面的马车声, 继而便是阿采的一声轻唤:
“公主,时辰到了。”
莫让皇上等久了。
素白的衣裙, 再配上精致淡雅的妆容——因是要去灵山寺祈福,她需得穿得更庄重一些。
她还记得, 上一次去灵山寺是宫猎后, 她与柳奚一起。
莫名其妙的, 自那次后,柳奚对自己的态度大为转变。
正在出神, 阿采已唤回了她的神思。
“公主准备许什么愿?”
明微微想了想,往年她都是祝愿双亲康健、花颜永驻、觅得良人,而今年……
“祈愿楚玠哥哥能平安凯旋罢。”
闻言,一侧的阿采亦是抿了抿唇, 一笑。
“对了, 晃晃送的东西呢, 可收好了?”
每年重阳节,皇子公主都要去灵山寺,唯有一人除外——晃晃的母妃便是在这重阳佳节离世的,这一日, 他都是一个人度过,或是闭门静思,或是去为母妃烧纸,总之,每年这时候去灵山寺祈愿,皆是由明微微代劳。
“都弄好了。”
一切准备妥当,阿采递给微微一个小匣子,明微微知道,匣子里面放了一张字条,正是他今年的祈愿。
走进寺庙的那一瞬,她有些恍惚。
明明只隔了四个月,她竟有中,已度四年之感。
这四个月,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所有的始料未及都朝她涌来,猝不及防。
住持是个面目和善的老人,带笑看着她。明微微取出晃晃让她带来的字条,用炷火烧成灰,撒在香坛上。
奉告上苍。
她阖眼,双手置于胸前,虔诚的许愿。
希望楚玠能平安归来。
……
走出灵山寺时,已经是下午了。太阳仍是毒辣,她拖着长长的裙摆走下台阶,恰与明皎皎擦肩而过。
对方睨她一眼,面色仍是不虞,却只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
明微微与楚玠大婚,可真是让她伤透了心。
“微微!”
三公主明灼灼站在一棵树下,喊她。
三姐身侧还站着姿雪姐姐,后者微红着脸,见明微微来了,明姿雪亦是一笑,笑容腼腆羞涩。
“方才问了句,姿雪许了什么愿,倒还把她问害羞了。”见状,明灼灼便道,“我猜呐,定是去求觅得那——如意郎君啦!”
“三姐莫要取笑我了!”
明姿雪的脸更红了。
“微微呢,许的什么愿?”
不等明微微答,忽然从一旁走来一位白衣道士,他走得极快,竟一个不留神撞到明姿雪身上。
“四妹——”
“姿雪姐姐!”
明微微眼疾手快,扶了明姿雪一把。
道士猛地停下脚步,他有些气喘吁吁的,还未来得及道歉呢,只见明灼灼美目一瞪:“这般冒冒失失的,冲撞了四公主,若是公主有什么闪失,你担待得起么?!”
听闻那声“四公主”,对方似乎有些紧张,方一揖,欲开口赔罪,便听到柔柔软软的一声:
“三姐,我无事的。”
那道士这才险险松了口气。
姿雪是个性子柔和的,她抿抿唇,轻轻瞟了对方一眼,面上没有愠怒之意。道士的面色亦是风淡云清,又朝明姿雪一揖,而后匆匆离去。
明灼灼望着那人离去的身影,“这是何人,竟这般不讲规矩。”
“三姐,没事。”
听明姿雪都这般说了,明灼灼虽有些生气,却也只好作罢。
三人又聊了阵儿,见天色不早了,明灼灼便提议一同用膳。明微微摇了摇头,“我要去璋晖殿,陪一陪晃晃。”
灼灼与姿雪都知道今天是明澈生母的忌辰,便叹了口气,没拦着她,放她离开了。
对于这个弟弟,她们还是有些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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璋晖殿内。
暑气东来。
宫女端来了午膳,今天的饭菜极为简单素朴,小菜配白馒头,桌上不见一丁点儿肉沫子。
知爻与其余宫人更是站在另一边儿,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今天,对于整个璋晖宫,都是个不能提起的日子。
少年坐于桌前,眸色清冷,只咬了几口热馒头,忽然一蹙眉。
“嘭”地一下,突然将咬了一半儿的馒头仍在地上。
“殿下、殿下息怒!”
周围宫女忙不迭跪成一排,瑟瑟发抖。
除了知爻,其余人皆不敢望向他。
“不吃了。”
他没有胃口了。
只一挥袖,他摔门而去,有宫女轻轻叹息了声,又被身侧的侍人给瞪了回去。
“今天殿下心情不好,小心些罢……”
明澈迈步,朝后院走去。
知爻快步跟上。
作为七殿下的侍卫兼心腹,他一直都是殿下最为亲近的人,如今却也只能是远远跟着殿下,不敢去靠近他。
少年的面色冰冷到了极点。
走进院门,他来到一间屋子内,屋内灯火未燃,只有几炷香在幽幽发着十分诡异的光。知爻看了殿上一眼,那里正供奉着七殿下生母的灵牌,灵牌上工工整整几个字——
歆嫔赵氏之位。
明澈脚步顿住,冰冷的眸中,忽然涌上些温情来。
这中眸色,知爻只在殿下面对五公主时看到过。
少年静默着上前,为母妃奉了炷香,
“知爻。”
见被发现了,
“阿姊不在,你陪本王说说话罢。”
知爻点头,“好。”
从某中意义上来讲,明澈是他一手带大的。知爻亲眼见着,明澈是怎样由一个干净、清澈的少年,变得阴沉、冷漠、专横、孤戾。
旁人都不曾认得真正的七殿下。
包括他那位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阿姊。
七殿下极为呵护五公主,不曾让她见到自己的阴暗面。面对明微微时,他一直都是温和的,像一头温顺的小兽,偷偷藏起自己的獠牙。
但知爻知道,七殿下是如何对待尉迟雪,如何对打芝雪,如何对待兰白萱的。
如今那位被他带回宫中的兰氏,亦是被他囚禁在后院,可谓是生不如死。
自从殿下把兰氏带回来后,每至深夜,便有凄厉的女声从后院深处传来,那叫声,那哭声,一阵接连着一阵,让人头皮发麻。
第一天夜里,少年正坐在床榻之上,刚欲脱去外衫准备入寝,便听到那句:
“明澈,我要杀了你——”
他眉头未动一下,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些。
第二天,仍是:“明澈,我要杀了你!”
第三日,第四日……
少年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直到——
某日深夜,他抬了抬手,侍女红着脸上前,扯了扯他的衣带子。兰氏再度哭喊:“明澈,我要杀了你,我不光要杀了你,我还要杀了明微微,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少年终于蹙眉。
“真吵啊。”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让人发寒。
下一刻,便听他吩咐道:“舌头割了罢。”
宫女面色一白,抓着衣带子的手亦是一软,只见着那衣带飘飘然落了地,少年转过头来。
“殿下,殿下……”
宫女“扑通”一声跪下,猛地磕起头来。
他的眼睛狭长,眼尾微微向上挑着,眼眸极为幽深,眼中闪过一道寒光。片刻后,他又居高临下地一望,笑了笑。
语气清澈温柔:“莫害怕。”
叫她怎么能不害怕……
当天晚上,兰氏的声音便止住了。
也不知是他让人割了她的舌头,还是割了她的头。
……
而今日,是明澈母妃的忌辰。他在灵牌前跪了阵儿,暮色款款而来,落在大殿之上。
他忽然看到了灵牌底下压着的东西。
一个小盒子,他之前从未打开过。
这是母妃的遗物,已放在那儿了许多年,却是不落任何灰尘,一看便是经常有人前来打扫的。
眼皮忽然一跳,内心中竟生起一中极为强烈的念头,驱使着他走上前,将盒子取过来,打开。
手指微微颤抖。
母妃,这盒子里的,是母妃留给他的东西。
有母妃最爱的玉佩、有他小时候的小虎帽,还有一对她从娘家带来的耳环……他越看,目光越柔软,直到最后。
下面竟还压了一张纸条。
纸已泛黄,他将其展开,面色猛地一变。
不、不可能!少年脸上居然露出了十分惊恐的神色,这不可能……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
他的嘴唇颤抖着,身子也抖得厉害。
“杀害母妃的,怎么可能是、是……”
是楚贵妃!
他的面色一白,只见那纸条上道:楚贵妃对她有谋害之心,为的便是将小皇子占为己有,一日她在饭食中发现了楚贵妃下的毒药,若是她意外身死,便是……
双腿一下子散了力,他惶惶然往后跌去,颤抖着手指夹着那张字条,忽然感到绝望。
母妃,楚贵妃,阿姊。
母妃,楚贵妃,明微微……
他失魂落魄地倒在那里,忽然听到有宫人欢喜来报:
“殿下,五公主来看您啦!”
……
明微微是来陪晃晃用晚膳的。
她知道,对于晃晃来说,这是一个极其难熬的夜晚。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留宿在璋晖殿偏殿,若是晃晃有什么需要她的地方,她都会立马披衣前去,和他说说话。
每每这时,晃晃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小兽,只向她一人展示着自己的伤口,同她寻找着慰藉。
从很小很小开始,晃晃便学会了和她相依为命,便会与她灵魂相拥着,在冷寂的深宫内取暖。
今晚,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饭桌上,晃晃很是少言,他一直沉默着夹菜,明微微知道他不开心,便一直逗他笑。
因为她的到来,饭桌上才终于有了些肉沫。二人食之无味,便早早让人把饭菜撤了。
“阿姊,”一吃完饭,晃晃便同她轻声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屋睡了。”
那声音,听不出或悲或喜,明微微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忽然高高叫了一声:
“晃晃!”
少年顿住脚步,转过头来,眉目温和。
少女亦是轻声:“若你想说说话,便来找我。”
他轻轻“嗯”了一声,“对了阿姊,你还是睡之前那一屋。”
少女挤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嗯嗯,我知道的!”
……
夜已深深。
今晚的月亮,十分孤寂,月色更是十分清冷,让人莫名其妙地发寒。
许是今日在灵山寺逛了一大圈,她觉得十分疲累,身子刚一沾上床榻,眼皮便耷拉下来了。
眼皮沉甸甸的,怎么睁也睁不开。
耳边似乎有个声音:睡罢,快睡罢。那声音,直直地把她夜最深处去拉。
午夜。
房门口,忽然闪过一个身影。
下一刻,那人已经走入殿,正站在床边,一双眼微垂着。
片刻后,他低低一声:“阿姊。”
少年声音有些发哑,发涩,“阿姊,你睡了么?”
没人回答。
她自然是不能回答他的话,因为在她进屋之前,明澈便在屋中下了药。
香粉无色无味,混杂于香炉之中,缓缓在空中散开,让人死死睡去。
如今时刻未到,纵他闹出再大的动静,面前的人也不会睁开眼睛。
华靴落于地面之上,他朝前迈了一步,终于走到床前,借着月色,看清了她的脸。
粉黛未施,却是粉雕玉琢,清丽可爱。
他之前总是想,阿姊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没有一个人能及她。
而如今——
“阿姊。”
他轻轻抬起左手,掀开素色的纱帐。又有月色汹涌而至,澎湃于他的眸光之中。
那眸光,清冷,阴暗,不及月色半分皎洁清朗。
俨然没了往日的光彩。
他垂眼,眉睫稍稍一动,举起了右手。
右手正握的,是一把锋利的、一出了鞘的尖刀。
于月色之下,泠泠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