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他又在拒绝自己了。
明微微撇了撇嘴,又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真的不吃嘛?我亲手做的呢,不是很腻的,晃晃最爱吃这个。”
柳奚低着头,安静地将书本堆好。
桌上正有一张平铺开的宣纸,上面潦草写了些要点,皆是方才他授课的内容。
明微微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她的眼里满是柳奚那张清逸俊秀的脸,还有他那遗世而独立的气质,就像是神仙不小心掉落到了人间,不食烟火,也不沾情爱。
可她偏偏想要染.指神仙。
少女的眼睛弯弯的,“太傅不喜欢吃甜食呀,那我下次做了别的,再给您送过来,好不好?”
“不必了,”果不其然,他又在回绝她,这回的语调更平淡了,“我的肠胃不好,只能吃固定的几样东西。”
明微微怔了怔。
神仙也会肠胃不好吗?
还是说,他在嫌弃她做的不干净?
她蹙了蹙秀眉,一双直视着对方,企图探究出他眼底的情绪。
哪怕是半分对她的厌恶。
可是他没有。
柳奚的表情永远都是那么平淡,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调动起他的情绪,就算是第一天见面时她轻.薄了他,对方好像也不曾恼火。
少女看着桌上的糕点叹息,只能拿回去给晃晃吃了。
“太傅!”
吱呀一声,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明皎皎折而复返,“咦,明微微?”她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明微微反问。
柳奚轻飘飘看了来者一眼。
“我当然是来问先生问题的,”对方手中抱着一本书,“先生,今天听您讲课时,有一处我没有听懂。欸——”
正说着,她忽然一蹙眉,“这是什么?”
明微微眼皮一跳,连忙把装着桃花糕的盒子藏到身后。
“你躲什么呀,”见她有些慌张的面色。明皎皎一下子来了兴趣,“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呀,这般藏着掖着,还不让别人看见。”
她直接把书本丢了,截着明微微的身子。
“没、没什么。”
“那你还怕什么,别躲嘛......”
明微微向左,她便朝右;明微微朝又,她又向左。
不一会儿,她就看清了那东西。
“哟,原来是桃花糕呀。”明皎皎的脖子伸得老长,“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藏来藏去。全皇宫都知道,采澜宫有个叫阿采的宫女,做的桃花糕可是一绝。”
末了,对方忽然一顿,而后挤眉弄眼地朝她道:“明微微,你不会跟先生说,这桃花糕是你自己做的吧?”
明微微的面色一变。
柳奚终于抬起头,瞟了她们二人一眼。
明皎皎站在桌前,目光逼仄,盯着着眼前的少女。而被揭穿谎言的明微微明显有些手足无措,双手抱着那盒桃花糕,紧张地朝男子望去。
目光忐忑、小心翼翼......
见他望来,她又立马将脑袋耷拉下去。
像一只做了坏事的小狐狸。
“明微微,你怎么还是满口胡话呢。”明皎皎继续添油加醋,“平日你骄纵些也就罢了,毕竟有父皇和母后宠你。可今日是柳先生第一次来授课,你怎么可以骗他呢,明微微,你真的太过分了!”
“她没有说是她做的。”
柳奚突然出声,让明皎皎一愣。
明微微也愣了。
只见男子用手指压了压书角,稍稍歪了歪头,“六公主,你不是有问题要问吗?”
接下来他们谈论的内容,明微微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她一个人抱着点心盒子,看着柳奚,发着呆。
雨水淅沥。
明皎皎灰头灰脸地抱着书走了。
柳奚也将书一收、笔一搁,从角落里拿过一把伞,欲往外走去。
明微微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过长廊。
雨势不是很大,从廊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砸成一个个浅浅的水凼。
冷风连同雨丝吹拂在面上,春寒料峭,少女微微瑟缩。
她隐约觉得,柳奚是生气了的。
不然怎么不发一言、自顾自地往前走?
偏偏他又走得不快,恰好让明微微跟上。
“先生。”
斜风细雨之声,她的声音轻轻的,融入一片细密的雨帘中。
柳奚没有理她。
“先生,”她低低道,“那桃花糕,确实不是我做的。”
对方还是不理她。
明微微垂着脑袋,长廊上的路有些湿,她怕踩滑,小心翼翼地踩着他的步子。
“先生,今日来迟......也是我睡过头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起得这般早了,明微微觉得,追逐柳奚的脚步,几乎要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然而对方依旧不为所动,缓步向前走着,衣袍磊落。
细雨点在飞鹤的眸中,那东西竟跟活了一般,一双眼直视着她,凌厉得让她头皮发麻。
“先生,我知道错了!”
“咚”得一声,她撞上身前那人。
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柳奚终于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身后是一层明澈的雨帘。
“我今日教你什么了?”
“士为知己者死,女...女为悦己者容。”她只记得这一句话,还有柳奚那一手漂亮的字。
“还有呢?”
还、还有?
她支支吾吾,不敢言。
“明微微,你是大堰的公主,是天下女子的表率。不光是皇宫里、京城里,乃至整个大堰,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你、告诫你、约束你。”
人无信而不立,譬如大车无輗,小车无樾。
今日她可以拿几块桃花糕来唬他,明日便可拿其他的去唬天下人。
明微微吸了吸鼻子,“我知道错了,先生罚我吧。”
“我不罚你,”柳奚轻叹,“你走罢,把那盒糕点也带走。”
明微微站着不动。
他又转过头,疑惑,“你怎么还不走?”
少女立在原地,闷着声音:“先生是在讨厌我了。”
讨厌她为迟了到、撒了谎,讨厌她为非作歹、无法无天。
柳奚摇了摇头,“我没有讨厌公主。”
明微微的眼神又恢复色彩,“那先生便是喜欢我了!”
他一顿,觉得有些好笑。
“不讨厌就是喜欢,”她的世界很单纯,“我不喜欢明皎皎,就是讨厌她。我也不喜欢柳老太傅,不喜欢上学,这些我都讨厌。我不讨厌大哥、二姐,还有灼灼姐姐和姿雪姐姐,相反的,我很喜欢大家,很喜欢和大家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喜欢明皎皎?”
“因为她总是说我坏话,最主要的事,她还总是说晃晃坏话,欺负晃晃。”
叫晃晃小破烂。
晃晃跟微微不是同一个妈生的。
晃晃的娘亲,是楚贵妃的宫女。
后来那宫女死了,他便被楚贵妃收入膝下、与明微微一同长大。
“柳老太傅会打我的手心板。”
她手心朝上,卷起袖子给他看,“喏,就是这样,每当我犯了错,他就会拿戒尺打我。”
久而久之,她就不喜欢来学堂了。
“还是先生您好,”她嘻嘻一笑,又将手抬高了些,置于对方眼皮底下,“就是这里,若是刚刚换了他,他肯定会打我这里,呜呜呜,可疼了。”
柳奚垂了垂眼。
小姑娘白白的,软软的,像个小糯米团子,又可怜兮兮地高举着小手。
那小手带了些肉感,软乎乎的,手心正翻上,露出几寸掌纹。
眼神掠过她不甚清晰的生命线,男子目光微顿,嘴唇动了动。
“活该。”
少女立马露出委屈的神色。
“先生。”
他们快走到走廊尽头,柳奚已有了赶客之意。明微微不愿离去,连忙道:
“先生,您不要讨厌我!”
“先生,我以后会按时来上课的!”
“我也会少和您说谎话,成为一个诚信的人。”
“先生,我回去就学着做桃花糕,等我做完了,在给您送来!”
柳奚撑开伞。
“您不说话,就当默认了——”
明微微欢天喜地地跳下台阶,一脚踩到雨洼里,雨水啪叽溅了她一腿。
“那就这样说定了!”
她蹦得老高。
“等等。”
突然听到一声,明微微转过头去,“先生要反悔了吗?”
柳奚摇了摇头,“公主知道,方才六公主问了我些什么吗?”
明微微眨了眨眼。
“策论,”他道,“五月底,宫内会有策论笔试,皇子公主,还有各权贵家小公子皆可以参加。夺得头魁者,皇上会有重商赏。”
她了然,低低“哦”了一声,而后歪了歪小脑袋,“怎么了?”
柳奚忽然道:“公主要参加吗?”
“我?”她噗嗤一笑,“还是罢了,我就不去自取其辱了。”
她虽然不喜欢明皎皎,可有一点对方说得挺对,她不是块学习的料。
“可是,”柳奚沉吟,“其他公主都会参加。”
“那就让他们参加呀,反正又不是非去不可,”明微微将点心盒子抱紧了些,“我连读诗都头疼,莫说是读策论了。”
柳奚轻轻皱眉,“明微微,你难道不想争取一下吗?”
“争取?”
争取什么?
——明微微就是这般,向来不读书的。
——她性子顽劣,就喜欢疯跑,就连柳老太傅都治不了她。
——呵,让她读书,还不如杀了她呢。
——明微微,她就是个榆木脑壳,不成器的。
明微微,她,不、成、器。
她,算不上是好姑娘。
……
少女忽然有些迷茫。
“争取?争取给谁看呢,父皇吗,母妃吗,还是明皎皎?”
“为什么要争取呢,是为了让他们更喜欢我吗?父皇原本就喜欢我,母妃更是疼爱我,至于明皎皎——她看不惯我,我也不喜欢她。既然这般,我又何必为难自己,去讨好她呢?”
“或是,我读了几句策论,便是努力、用功的人,便是一个好姑娘?”
对方一时无言。
他站在廊下,撑着一把伞,静静地看着她。在柳奚身后,是微暝的天色,和一层薄薄的水雾。
雾气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她还站在廊檐下,朝他微微一笑。
“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为什么非要拿别人的目光,来定义我自己呢?”
“二姐善诗,三姐善画,四姐写得一手好字,她们都是好姑娘。而阿采,她什么也不懂,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却能做得一手好菜,还有那些点心、我今日送来的桃花糕,都是她起早贪黑做的。”
“她们都是好姑娘,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
清风过廊,将雾气吹散。
柳奚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不认识她了。
“不过,”她也一沉吟,“我要去。”
柳奚惊异抬眼。
只见明微微嘻嘻一笑,“如果我去,先生是不是会给我补课。”
男子无奈笑了笑。
说白了,她还是惦记他。
“其实先生说得也对,我是要争取,要证明,但我不是为了证明给明皎皎看。”
“她不配。”
……
走到堂前,没有马车停靠。
柳奚将伞往旁边挪了挪,“我送你过去。”
她有些受宠若惊。
又一次与他挨得极近,他的肩膀就在身侧,又一次闻到了他身上冷冽的清香……
明微微一紧张,叫一打滑儿。
“当心。”
柳奚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雨水一斜,将他的肩头淋湿。
对方的呼吸,落在她的腮畔。
明微微并没有着急站稳,反而笑了笑,手指抓住柳奚的袖子,“先生,您教我,要做一个诚信的人。”
“可是,先生,你刚刚也对明皎皎撒谎了。”
柳奚的手一僵。
少女镇定自若地看着他,目光一寸寸,掠过他的眉宇、双目、唇峰、喉结。
而后凑近在他耳边,“先生脸红了呢,烫烫的,真好玩。”
柳奚一下子松开她。
往后退到雨帘里,他抬眼,对方又是一笑,跳入马车中。
他接过伞,摸了摸脸。明明没有什么温度。
又被这丫头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