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 大婚前夕。
皇宫处处,皆是张灯结彩。
上一次是三公主嫁与大理寺少卿,而这一次,更是五公主和元帅之子成婚, 皇帝更为重视, 这阵势,自然也更加盛大、隆重。
“公主, 楚公子来看你啦!”
长安探了探头, 朝屋里欢喜道。
明微微还在里头试喜服, 闻言,阿采连忙回:“你让楚公子等一等嘛, 公主这边还没忙好呢!哎,公主, 这颗扣子有些紧, 奴婢替您扣。”
妆台前, 还摆着许多金银首饰。
阿采选了一个,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眨了眨眼:“公主,这支簪子如何?”
明微微笑容缓缓:“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采总觉得,今日的公主有些沉闷。
面上丝毫没有即将大婚的喜悦。
小丫头抿了抿唇, 门外几人早已迫不及待, 再度叩门时, 只听房间内终于有人轻轻“嗯”了一声。
“嘭”,殿门被人急切地推开。
“公主!”
一群人围在她身侧,“您真好看呀。”
楚玠也站在人群后面,朝着她笑得温柔。
他虽淋了雨、受了一场大病, 可身体的底子还在那儿,没几日便活蹦乱跳。明日是他与微微大婚,楚玠左等右等,还是坐不住,终于跑进宫来。
女郎坐于妆台前,听见门开,侧过脸。
双眸含水,妆容美艳。
让楚玠一时失神。
宫女们也是极识趣的,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便都退了下去。
楚玠站在门口,轻轻唤了声:“微微。”
他的声音清润,引得明微微再度回眸,只是一瞬,他便走到了少女身后,看着菱镜中的人,拿起了桌子上的梳子。
“我来替你梳发罢。”
明微微点点头:“好。”
她的头发极柔,极顺,还极香。男子垂下眼,捏着她发尾一端,从上往下慢慢梳。
眉目低垂,眸光之中,柔情潋滟。
她有些无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桌子上的发饰,青玉簪、龙凤钗、春明钿……忽然,她翻到一个小盒子。
鬼使神差般,她竟将那盒子打了开。
神色一僵。
楚玠歪了歪脑袋,“这是——”
“没、没什么。”
她匆匆忙忙把盒子一阖,男子眼中闪过一瞬的古怪,望入镜中,少女面色亦有些发白。
不就是块玉佩,怎么慌张成这样。
楚玠有些不解,不过看她的神色,终是将心中疑虑压了下去。
一下午,楚玠都明显感觉到,明微微的心不在焉。
她好像始终都提着一颗心,不知在想些什么,每每要他唤上对方两声,她才会恍然回过神。
一如此时——
“微微,微微?”
她惶惶然抬头,努力将那块有裂痕的玉佩从脑海中驱散。
方才她看到那枚玉佩时,脑海中莫名其妙闪过一些很奇怪的片段,像是有什么东西强行挤入她的脑袋,让她现在还有些头疼。
明微微将手肘撑在桌台之上,轻轻按揉着太阳穴,眉头稍稍皱起。
见状,楚玠抿了抿唇,看着她微蹙的眉头,隐隐有些心疼。
竟鬼使神差道:“微微,你……还在想他吗?”
小姑娘猛地一抬眼。
似乎怕他难过,她连忙摇摇头。可那双明澈的眼眸却骗不了人,楚玠轻叹一声:“明日我们便要大婚了,你……要不要同他说些话,做个了断?”
好好告别一番,然后迎接全新的生活。
迎接,只属于楚玠一个人的生活。
心里头虽这么想,但他也知道,她不同于其他女子,她是大堰的五公主。
除了驸马,她还可以纳男宠、选面.首的。
但楚玠更了解,柳奚此人,绝不可能卑躬屈膝为面.首。
如此,让她去同柳奚做个了断,也算是件好事。
见他这么说,明微微有许多疑惑,她惊讶地看了其一眼,却见他面上尽是认真之色,丝毫没有在同她开玩笑。
她垂下眸,几根青丝顺势滑下,“罢了,我有些累了。先休息罢,明日定会十分忙碌。”
她在赶客了。
闻此,楚玠也不恼,反而好脾气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小姑娘甚是可爱,发髻也是软软的,他不敢使劲儿,怕一揉就散了。
待他走去,明微微坐在那儿兀自发着呆。
又忍不住伸手将那盒子打开。
莹白的玉佩,其上好像带了些他的温度,却是冰凉一片。少女咬了咬唇角,忽然高声:“阿采!”
“公主,何事?”
“晃晃那里……是不是有几罐桂花酿?”
阿采想了想:“好像是。”
“去,去给本宫偷过来。”
------
桂花酒酿虽不是很烈,几杯下肚,她已有些醺醺然。
整个身子热乎乎的,很是舒服。
明微微却莫名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走到殿门口时,周围竟没有人守着,她走一步脚下就打着飘,来到桑菊园时,她一眼便看到了昨日的那棵大榕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生机盎然。
她忽然就落下泪来。
她好想柳奚啊。
昨日在此处,哪怕他在兰氏说出那句话时犹豫片刻,她说不定就会冲上前去,把他抱住。
走着走着,天上的一个月亮变成了两个。
甬道也越发深,越发长。
她突然很想见柳奚。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深爱上这样一个男子,明明……明明楚玠哥哥也很好看,可明微微总觉得,柳奚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见他的第一面,他就在拒绝她。
他越拒绝,她就越想接近他。
所以说她活该。
脑袋越迷糊了,她甚至都不知道柳奚住在哪儿,他如今在何处。
她一次都没去过柳府。
一股绝望感弥漫上心头,明微微踩着月影,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尚学府。
她看着殿门前三个大字,一瞬间,又想起了那日——
小姑娘歪着脑袋,眉眼弯弯像月牙,唇边的梨涡浅浅的,甜甜的,若隐若现。
“柳太傅,你一定要等我呀!”
“你……千万不要讨厌微微呀!”
恍然,她看到了站在走廊上的男子。
一袭素白的衣,他正背对着她,似乎听见脚步声,男子转过头来,朝她缓缓笑开。
“不打猎了,走,臣带公主捉兔子。”
明微微揉了揉眼睛。
再睁眼时,眼前空荡荡一片。
她的一颗心也空荡荡的,只觉得手脚开始发凉。
呆愣了片刻,小姑娘微微一叹,抬头看了看月亮,皎皎玉盘,正散发着清幽的光。
柳奚就像是那月亮,她摸不到,碰不到,只能仰望,只能追逐。
明微微又一垂眼。
她该往回走了。
明日,便是她大婚的日子,她的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下的嫁衣。
右脚方一迈,突然“啪叽”一下踩到水洼里,她顿时十分懊恼,还没来得及看脏水有没有沾到嫁衣上,忽然看见一束光亮。
侧过头去,尚学殿里屋的灯居然没有暗。
一颗心莫名一跳,她脚下一转,朝那里屋走去。
屋里有人。
一袭人影晃动,身形颀长,是个男子。
明微微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
鞋子沾了水,袜子也都浸湿了,黏糊糊的粘脚上,让她在十分难受。少女索性将鞋袜都脱了,扔到一边儿,赤着脚走进殿。
里屋的门微掩着,光亮正是从其中透出来的,明微微眯了眯眼,企图从那一条门缝往里看。
可是她什么都看不到,除了昏黄色的灯影。
越是这样,她的好奇心越发浓烈,明微微又忍不住凑近了些,两只手扒着门缝儿——
“吱呀”一声响,一个重心不稳,她直接推开房门往屋里跌去!
“哎——”
幸好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墙壁。
脚底板却是结结实实地踏到地面上,她的身形一抖,好、好凉。
刺骨的冰凉!
殿内之人显然也被她这位“不速之客”给吓到,微微瞪大了眼睛。
“公、公主?”
果然是他。
只是……他的声音中,竟莫名带了几分朦胧意。
明微微站稳了身子,朝他望去——柳奚正坐在书桌前,桌上有书卷正是翻开之状,男子整个衣袖摊在其上,身形也微微靠着桌案,整个人看上去有几分慵懒。
他抬了抬耷拉着的眼皮,眼中似有混浊之意。
他居然……
在饮酒!
明微微吃了一惊,赤着脚往前走。一道暖风逼近,柳奚突然清醒过来,看到桌上酒坛时,眸中闪过片刻慌乱。
他抬了抬手,欲将酒坛藏起来。
为时已晚!
明微微已走到书桌前,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有些呛鼻。
她突然想起了,柳奚酒量不好,只要沾上一点酒,就会发疯。
“太傅怎么在饮酒?”
小姑娘歪了歪脑袋,声音柔柔的,软软的,像是盛满了春水。
柳奚身后,正挂着幅白鹤游春图,图上春意浓浓,生机盎然。
白鹤绕云,炉香似雾。
他一双眸乌黑。
“太傅,夜深了,你怎么在此处一人喝闷酒?”
她的声音突然转凉,犹如一道冷风,刮于柳奚面上。
他的身子突然一僵。
如同意识到了什么,他又有些慌张地垂下眼睫,那双素日清平如水的眸中,竟带了几分不知所措。
他想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他不想让那酒盏被她看见。
明微微站在那儿,看着月色与清风吹过窗牖,将他的乌发与衣袖吹卷,只一瞬,他的手忽然一抖,酒碗被衣袖带到地上,猝然碎开。
“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明微微看着地上碎裂的酒盏,忽然笑开。
“太傅,”她又轻声一唤,仰面间,鸦发乖顺地垂下,落在她大红色的嫁衣侧。
明微微甜甜一笑,“您怎么一个人在此处喝酒,是不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