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男子又一抬脚,一片琳琅的玉佩碰撞声中,他大步流星地往外快走去。
下唇咬出两道浅浅的牙印,她攥着衣袖一角,只看见他留下两只雪鹤的余影。
一行人开始检查明微微的伤势。
因为有晃晃护着,她伤得并不是很重,只落了些不打紧的皮外伤。但公主毕竟是千金之躯,无人敢怠慢她,也连忙喊了太医来。
日光落在地上,忽然一晃。
“这是什么?”
明微微扶着手臂,眸光垂下。
一个玉坠子正落在脚边,应该是兰氏落下的。
阿采是个眼尖的,瞄了一眼,小声道:“公主,这玉好像磕碎了一小角。”
不就是块玉,“碎便碎了。”
她不以为意,欲将其捡起来。右手碰到那流苏穗子,刚往上一提,忽然“啪”地一声。
玉坠子摔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
少女心头一紧,有些无措地捏着流苏穗子一角。
她不是故意要摔这块玉坠的,只是想把它捡起来、让下人转交给兰白萱,却未想到穗线一下子脱离了玉坠,让其直直地砸落在地。
闷闷一声,引得所有人都转过头来,不由自主地望向地上那一摊碎玉。
“这是……”
曼妃认出来了地上的东西,面色一惶,“作孽,作孽啊!”
“此乃太后娘娘所赐之物,是当年在灵山庙上、当着菩萨的面开过光的,是块灵玉啊!”
她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后跌了两步,后背撞上皇帝的轿辇,一侧龙袍男子的面色也随之一变。
灵山庙,菩萨,开过光。
太后所赐之物。
她失手将其摔碎了,是冲撞,是大不敬。
是要……遭天.谴的。
“那这该如何?”明晃晃有些急了,“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他虽也不甚信佛,可曼妃说得玄里玄乎的,晃晃唯恐菩萨降灾,忙不迭问道。
“补救的法子……”
思索少时,曼妃面色又是一变。
是夜,明微微被人带到祠堂内,跪拜佛祖。
曼妃道,毕竟是她失手将玉坠子打碎,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菩萨若是要降灾,第一个迁怒的也是她。
佛门讲究宽恕、心诚,若她诚心在菩萨面前忏悔,兴许能躲过这一劫。
皇帝闻之,虽然心疼女儿,但又担忧皇宫、大堰有难,只能让她如此做了。
今夜月色昏黑。
夜风凄凄,穿堂而过,硬生生奔向少女羸弱的身形。她膝下垫着一个蒲团,低垂着眸,跪于殿上。
身前,是一樽菩萨像。
菩萨像精雕玉琢,约莫有她半个身子高。又是一阵冷风刮过,让明微微瑟缩了下身子,两眼又向堂上望去——
望向那世人口中的菩萨。
菩萨低眉,似乎也在看着她。一人一像就这般无声对视着,一瞬间,少女眼前竟出现了些幻觉。
她看着,那菩萨好像眨了眨眼......
倦意如潮水般汹涌,明微微揉了揉眼睛,再一下,佛像又恢复了往日的端庄。
百无聊赖,她好奇地想:
这世上真的有菩萨吗?
菩萨也会吃饭,也会睡觉吗?
菩萨也会喜欢上一个人吗?
菩萨也会明白她此刻的委屈吗?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菩萨神色微动,眼中似有怜悯之意。
明微微吸了吸鼻子。
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受罚。
曼妃未明说她要跪多久,那她就得先跪上一晚上。只是一炷香,明微微便感觉到从膝盖处渗来的、细密的痛意。这痛感并不钝,是一种酸酸的、麻麻的感觉。像是有人在拿针,一点点地戳她的膝盖骨。
痛、冷。
后半夜时,殿门突然“吱呀”一响,有人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
她转过头去,惊讶:“晃晃,你怎么来了?”
少年一袭雪白的衣,踩着月色,端着东西朝她走来。
一低头,便见她乖巧规矩地跪在那里。她的头发有些散了,几缕青丝垂下,落在她干净的面颊侧,有些让人怜惜。
他的声音闷闷的,将手里头的东西放下:“饿不饿?”
他端来了一盘热食。
明微微两眼一下子放了光。
她本就瘦削,穿得又很少,一副弱不禁风之状,让少年又暗暗叹息一声。他一边在心中痛骂着柳奚,一边将外氅解下。
“冷不冷?”
“冷……”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听起来委屈极了。
又是一声低叹,少年垂下细密的睫。他也生得很白净,睫毛长长的,眼下有一片淡淡的影。
眸色熹微,他同她轻声道:
“若是累了,就靠着吧。”
明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曼妃只说让她跪着,又没说不准她靠着。
明微微也是毫不客气,直接将半个身子靠了过去。一道香气袭来,是少女发间的清香,这种味道,他十分熟悉。
她将头靠在晃晃的肩上,少年的肩膀很坚实,给人一种安心之感。就这般,困意再度袭来,她阖了阖眼。
两个无猜无嫌的孩子互相取暖,渡过了一整夜。
恍恍惚惚中,她似乎听到:
“阿姊,我多希望你一生能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心诚则灵,第二日,她要去兰白萱那里,将碎掉的玉坠子还给她。
明晃晃不愿让她去,却不料母妃还发了话。对方把她叫过来,苦口婆心了一番,其意图居然是让她亲自将那开了光的东西物归原主,以免菩萨迁怒于她们二人。
走到兰氏门前,明微微还有些恍惚。
跪了一整晚,她现在连路都走不稳。
仍有隐隐痛感从膝盖处传来,少女一身素色衣裙,在宫人的搀扶下跨过了门槛。
母妃今日将阿采唤走了,又派了其他两名小宫女来“监视”她。
明微微顿时觉得有些好笑,朝夕相处了十六年的母妃,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呢。
守门的侍人自然认得五公主,点头哈腰地把她带往寝殿。
兰白萱一人从江南过来,京城内只有曼妃一位姑母,圣上仁厚,准许她在宫内找个地方先安置下来。
待人将原先的兰府休整一番后,她再从宫里头搬出去。
此地布置得十分雅致,所到之处,皆让人感到一番心旷神怡。
明微微一边在心中赞叹着兰白萱的好眼光,另一边,又有痛意从腿上传来。
让她的身形一晃。
“公主小心。”
侍从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
明微微摆了摆手,表示无碍。
走到寝殿门口,侍从停住了脚步。少女随意打量了几眼这里,兀自推门而入。
是一道长长的走廊。
走廊尽头,听着一扇翠绿的屏风,屏面上柳绿花红,春色盎然。
她如今却没有那欣赏的心思。
越往前走,她越心跳得厉害。没走两步,右眼皮竟也跳起来,“突突突”的,让她莫名感到畏惧。
硬着头皮往前走,转过那道屏风——
男子正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热粥,微微低眉,温柔地将勺子递向床榻之上的女子。
兰氏正坐于塌上,将上半身靠在床栏上。迎着男子的动作,她张了张嘴,唇边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
忽然间,兰氏看到了站在屏风一侧的少女,笑容转变为满脸的惊慌。
她喊出声:“公主殿下?”
听见这一声,柳奚手上的动作一顿。
明微微强装作镇定,迈步上前,将那只玉坠子还给她。
“昨日你遗落在尚学府的。”
面色镇定,声音却有些颤抖。
柳奚明显察觉出了她的情绪,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艰涩。
明微微不去看他,径直同兰白萱道:“母妃让本宫亲自给你送来,东西送到了,本宫就……不打扰二位了。”
柳奚又转头望了望,似乎想说什么。
她哪里愿意给他开口的机会?如今只要听见他的声音,她就委屈,她就烦。
言罢,她痛痛快快地转身,大步走出寝殿。
明微微,很好,很棒。
不要看他,冷静,镇定。
只是她前脚刚走——
立马有侍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寝殿,朝殿内二人道:
“太傅、姑娘,不好了!公主把院子里拴着的马给骑跑了!”
柳奚捧着碗的手一抖。
兰氏瞟了他一眼,同下人幽幽道:“不过是一匹马,公主喜欢,便送给她罢。”
“是。”
半炷香后。
“太傅、兰姑娘,不好了!公主骑着那匹马,跑出宫去了!”
兰白萱道:“公主爱玩,跑出宫不是什么稀奇事,不用拦着她,找些人盯着些就好了。”
一炷香后。
侍人第三次冲进来,“太傅、兰姑娘 ,公主所去的,好像是烟水巷!”
殿内二人一愣。
烟水巷是何地?秦楼楚馆,烟花柳巷。
柳奚握了握拳头,终于忍不住,“腾”地一下从座上站起。
“平允!”兰氏忙喊他。
柳奚回过头,兰白萱正靠在床榻上,满头鸦发披散着,面色极白、极憔悴,好像风一吹,就要立马散开。
好一副可怜之状。
柳奚的双手仍攥着,心中似乎有了定夺。
莫名其妙地,兰氏居然感到害怕,她扑上了前,死死抓住男子的衣袖:
“平允,陪陪我。”
柳奚垂眼,看着被她抓得摇晃的袖子。
女子眼底带了几分哀求,眼底盈着些雾气,生怕他拒绝。
“平允,陪着我。”
她几乎要哭出来:
“求求你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