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蝉鸣聒噪,山风裹挟着热气扑面而来。
草丛里咀嚼着植物根茎的蟋蟀骇于骤然惊起的巨大动静,飞速弹跳离开。
制造动静的徐沧沧没有理解这些小昆虫的心情,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背上没顶的俨如小屋的柴火上。
得益于已逝的父母的基因,徐沧沧今年十二岁,个头就达一米六五。且她的力气堪比成年男子,这也为她幼时能够独立自主生活奠定了基础。
小心翼翼沿着陡峭不平的林间小道下来,徐沧沧刚扯起短袖抹了把汗,就听见含糊的争吵声。
徐沧沧不想多管闲事,毕竟她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没能力帮任何人,但这次像是受到命运暗中的牵引,她竟然离奇地卸下了柴火,循着声音寻去。
“你们不可以欺负它,它这么可爱,这么小,它的腿还受伤了,好可怜,你们,你们欺负它就不是好孩子了!”
这段话出自一个被围堵的男孩之口。
徐沧沧从小生活在这个人口日益锐减,如今仅存百余名住户的小村子,从没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孩。
男孩十岁左右,五官清秀精致,双眼皮大眼睛,鼻子高挺,嘴巴小小的红红的,与徐沧沧因经常太阳底下劳作或玩耍晒得黢黑的皮肤不同,男孩通身白得发亮,大概是在逼仄炎热的林间呆久了,他头发湿漉漉的,轻薄的肌肤微粉,像草莓味的雪媚娘。
男孩穿着胸口绣有卡通人物的白T恤与条纹背带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板鞋,简单却莫名贵气的打扮,因他抱着脏兮兮的小狗且跌坐在杂乱的草丛里也丝毫不失色。
徐沧沧看呆了一瞬,随即心里暗道不妙。
围堵男孩的是以村长孙子为首的几个男生,一贯无法无天,这会听到男孩的“谴责”怎会罢休。
果不其然,村长孙子重重哼了一声,上前要抢男孩手里的小狗,“你这个傻子懂什么好孩子坏孩子!这是我家母狗生的,我想怎么玩它不用你管,把它还给我,你要是敢告状,我现在就打你!”
“它受伤了,你不能再玩了!”男孩死死护着嗷嗷叫的小狗,白嫩的手背被扣出两道血痕也不肯妥协。
徐沧沧见村长孙子恼得要抬腿踹向男孩,连忙出声:“住手!”
徐沧沧声音大得把在场的人都震住了。
村长孙子愣了两秒,怒火转移到徐沧沧身上,“你乱喊乱叫什么?关你什么事?”
徐沧沧声线平静,“你再不走,我就把你偷狗虐狗的事告诉你爷爷?”
村长养着一条狼狗,狼狗除了村长谁都不亲,包括村长孙子,前段时间狼狗产了一窝狗崽,想必是村长孙子记恨狼狗以前咬过他,偷了只狗崽出来虐玩。
“你——”村长孙子气结,却无可奈何。
一是真怕爷爷,二是如果和徐沧沧开战,他们全部人加起来都占不了上风。
“徐沧沧你给我等着,下次我让我妈不给你钱!”
村长孙子撂下这句狠话,就带着小弟们离去。
徐沧沧并不畏惧,那份钱是国家分发给孤儿的补助金,村长恪尽职守,绝对不允许溺爱儿子的村长儿媳也因个人恩怨私吞了属于她的钱。
只不过,村长儿媳多多少少会给添她小麻烦。
徐沧沧深深看了眼男孩,转身要离开。
“姐姐。”
男生清亮的声音响起。
“汪汪——”小狗跟着叫唤。
徐沧沧立即回头,“你,你喊我?”
男孩刚刚才被徐沧沧解救过,知道她是个好人,大眼睛里沁着水,“姐姐,我疼,我起不来,你能不能帮帮我?”
徐沧沧双手不着痕迹地在裤腿上擦了擦,踩着低矮的野花野草,走到男孩身边,缓缓朝他伸出手。
男孩的手掌几乎没有茧子,柔软得像一团棉花。
徐沧沧感觉很奇怪,待男孩站稳后,连忙缩回手,“你哪、哪里疼?”
徐沧沧的关心使得男孩不再坚强,男孩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手背疼,腰疼。”
徐沧沧垂眸。
“姐姐?”
徐沧沧:“你先把小狗放下吧,它伤着腿跑不远,现在也没人会伤害它。”
徐郎星虽然不舍,但还是听话地放下小狗。
徐沧沧摘下挂在脖间的大水壶,倒水给徐郎星洗手,然后环视四周,扒拉出两株野草揉捏成一团,敷上男孩的手背的伤,解释道:“这是能治外伤的草药,之前我不小心割伤了手也是用这个敷好的。”
“哇。”男孩半张着嘴,“姐姐好厉害。”
徐沧沧顶着男孩闪闪发光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吞吐道:“我帮你看看你的腰?”
“嗯!”男孩二话不说,用没受伤的手撩起衣服,“姐姐,我疼!”
徐沧沧看到男孩后腰处紫了一块,极其扎眼,她闷声道:“只能回去擦药酒了。”
“回去?”男孩眨了眨眼,思维跨度跳跃,“对!要回去,爸爸妈妈会担心星星!”
说着,男孩抱起小狗,拉着徐沧沧就要走。
“诶,你要回哪去?”徐沧沧用了点力气,让男孩脚步停下。
“家,妈妈的家,我们的家。”男孩答得理所当然。
徐沧沧听得稀里糊涂,“你妈妈的家在哪?”
男孩鼻头微皱,“在,在……”
徐沧沧见男孩困惑,心里怪异,引导道:“是在村子吗?”
“对,对!”
“你跟着你妈妈一块来的?”
“还有爸爸!”
“那你怎么跑进林子了?”
“爸爸妈妈让我和哥哥他们出来玩,出来走走。”
估计哥哥就是指村长孙子他们。
“啊,爸爸妈妈说不能走远……”男孩脸上的心虚肉眼可见,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犯错了。
徐沧沧想起前日村长让人打扫她家附近那幢锁了多年的小楼房,心里有了些猜测,问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或许此后每个夏日多呆在清凉的室内,所以徐沧沧对这一年燥热难忍的夏季印象非常深刻。
后背溢出新汗之际,徐沧沧听见了混在杂乱无章的知了声中清晰的回答。
“徐郎星,我叫徐郎星。“
——
徐沧沧背上柴火,带着对她这一本领惊羡不已的徐郎星刚出林子,就碰到了来寻人的一对陌生男女,以及一众家长和明显被揍过了的男生们。
“星星,星星!”
一个相貌与徐郎星有六七分相似的美妇,一把抱住徐郎星哭了起来。
“妈妈,妈妈对不起,妈妈不哭。”徐郎星给美妇脸上抹眼泪,自己的眼睛也红了。
“星星没有对不起妈妈,妈妈不怪星星。”
徐郎星啪嗒掉眼泪。
母子俩哭得稀里哗啦。
美妇旁边的男人拥住母子俩,冷峻的神情和缓了许多。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村长对一家三口很是愧疚。看向徐沧沧,他郑重道:“沧沧啊,谢谢你了。”
徐沧沧摇头:“没什么,村长爷爷。”
徐沧沧见义勇为,毫无不意外收到了徐郎星父母的道谢。
徐爸爸主动要帮徐沧沧背柴火,徐沧沧却不肯。
徐郎星也劝徐沧沧休息一下,“姐姐流了好多汗!姐姐累了。”
徐妈也劝道:“你还是个孩子。”
徐沧沧还是摇了摇头,“不用,谢谢叔叔阿姨。”
知情的村长和其余家长们向徐家三口解释了,徐沧沧身体的特殊与她凡事自己动手的习惯。
徐爸爸与徐妈妈只好作罢,省得浪费时间僵持,反倒更累着徐沧沧。
严格意义上来说,徐郎星被“抛弃”在林间只是孩子间的打闹恶作剧,而且其他孩子也收到了教训,徐爸爸与徐妈妈便没法再多计较。
村长为了表达歉意,作主把已经断奶的小狗崽送给了徐郎星,并说等他儿子晚上回家去给小狗崽看伤腿——他儿子是兽医。
徐郎星顿时眉开眼笑,引得徐沧沧又多看了一眼。
众人散去。
徐家三口连同小狗崽与徐沧沧同路。
徐妈妈抱着小狗,徐郎星则被徐爸爸背着,徐郎星还揣了个大水壶,半歪着身子叽叽喳喳和徐沧沧说话,“我妈妈想这里的家了,我们就来了……我爸爸叫徐弗,我妈妈叫徐晓蓉,不一样的地方也有一样的姓……姐姐,我的名字是徐郎星,意思就是,我是徐家的儿郎,我是天上的星星。”
说完,徐郎星扭头看爸爸妈妈,得到二人的肯定后,徐郎星回头对徐沧沧咧开一个标准的八齿西瓜瓣的笑容。
发亮的黑眼珠子干净纯粹。
徐沧沧微不可见地踉跄了下,决定礼尚往来,哑声道:“嗯。我名字里的沧沧是很遥远的意思。”
“哇,姐姐好厉害。”
沧沧和遥远完全不一样,居然是一个意思!
徐沧沧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惊叹的,在徐爸爸与徐妈妈温柔的注视中,她低下头,视线落在裤腿上沾到的鬼针草黑刺上,“不,不是我厉害,是我爸妈请语文老师帮忙取的名字。”
“是姐姐的名字,姐姐就厉害。”徐郎星一副理所当然的小模样。
徐沧沧匆匆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徐沧沧的家比徐郎星家近一些。徐沧沧没想过让他们到自己简陋的家中坐一坐,但推托不了他们感谢性质的邀请,请他们在路边等会,她回家放下柴火就来。
徐郎星很是不舍地把大水壶还给徐沧沧,并嘱咐道:“姐姐,姐姐,你要快点来哦。”
徐妈妈笑得温婉动人,“不急,慢些来也行,一急就容易出乱子。”
“是哦,那姐姐你慢些来吧。”徐郎星鹦鹉学舌。
徐沧沧抿了抿嘴,“好,我慢些来。”
在一家三口的目送下,徐沧沧拐了个弯回到家。
徐沧沧卸下柴火,快速擦了擦身子并换了套干净的衣服。
准备出门前,她经过厨房,匆匆瞥了一眼。
未来得及整理的新柴火在厨房角落,散落着。
一如徐沧沧此间复杂的心情。
而其中最为浓烈的是惋惜。
徐沧沧接触过十岁左右的男孩,村长孙子他们就是。种种迹象表明,徐郎星好像真如村长孙子所提到的那样。
他心智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