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奖书交到埃舍尔手上,九条广治与他的仆从便离开了会场。在如今的稻妻,九条广治天领奉行九条家主的身份可以说只在雷电将军与八重宫司之下,因此他在之时,人们多少有点大气不敢出的样子。九条广治一离开,大家便期盼地拿眼睛瞅着丹羽久秀。
丹羽会心一笑,大声宣布:“庆典开始!”
气氛瞬间变回了原先的热闹喧腾。酒坛上的封泥被拍开,澄澈酒浆流淌进一只只粗陶酒盏。场地中央响起“咚咚”鼓声,被人群围在最中间的健壮男人们裸着彩绘上身,开始跳起壮峙的舞步。
外围一处卖甜牛奶的小摊前,丹羽久秀正与宫崎兼雄并肩坐在高脚凳上聊着天。
佐海大辉眼尖地望见了丹羽和宫崎,遂大声喊道:“让让,让让!”他用自己高壮的身材挤开人群,扯着流浪者一路向小摊方向行进,终于成功挤到了小摊边。
期间流浪者顺便被好奇的人群摸了好几把,并得到了满怀抱的水果作为投喂。
佐海大辉挤得满头大汗。他在丹羽面前站定,指着流浪者对丹羽卖关子:“丹羽大人,您看这是谁!”
丹羽久秀便也将目光投向流浪者:“当然是阿倾,等等,好像又不太像。”虽然流浪者与名叫阿倾的人偶少年本质上是同一个人,但流浪者毕竟已在人间行走过五百年,经历了足以改变神明造物命运的爱与恨。他的身上终究与阿倾存在着一些细微的不同。而丹羽从始至终都对阿倾非常关心,自然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相异之处。
宫崎也好奇地望着流浪者。佐海大辉则说:“这位流浪者小哥是我今天上山时碰见的,他同阿倾是兄弟呢!”
流浪者于是当着丹羽和宫崎的面,把那个“妖怪与贵族小姐”的故事重新讲了一遍。丹羽听了,高兴地说:“兄弟相逢,真是值得痛饮的喜事!阿倾这孩子嘴上不说,其实一直想知道自己有没有亲人,你一定要留在这里,好好和他相处,弥补你们年幼离散的遗憾!”
流浪者一眨不眨地望着丹羽:努力微笑:“非常感谢您的容留,不知道您……是否能答应我的一个请求?”
“你说,我一定会尽力。”丹羽温和地应答。
流浪者问:“请问您……能不能与我同饮一杯?”
丹羽久秀没想到流浪者提出的竟是这样的要求,他笑道:“这根本不算什么,何必如此郑重。别说喝一杯了,喝十杯、喝一百杯也没问题!”卖甜牛奶的摊主亦常使用酒酿调制饮品,听见二人的对话连忙摸出两只酒盏,一边倒酒一边也笑着说:“恭喜恭喜!”
丹羽伸手端起酒盏,与流浪者手中的酒盏相触,酒液在盏中荡起涟漪。
流浪者喉头颤了颤,将酒盏端到唇边,微微阖上眼,扬起脖子来一饮而尽。
他常觉得酒味苦且辛,一直不明白人类为什么热衷于喝酒。直到今日方才略解其味。
丹羽也饮完了手中那杯酒,对流浪者说:“好啦,去和大家一起玩吧,或者找阿倾聊一聊小时候的事。你们还是少年呢,应该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才好。”
流浪者没有再回话。他向着丹羽深深弯腰,然后退入人潮中。
另一边阿倾也在四处寻找流浪者,他不清楚流浪者的具体身份,直觉告诉他流浪者说的关于二人身世的故事有问题。但是相貌却做不得伪,二人总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远远望着流浪者在同丹羽久秀说话,便也往那个方向挤,但是他的面前又没有一个叫佐海大辉的大个子开路,等他艰难地挤到丹羽附近,流浪者早不见了。
阿倾无奈四望,又发现流浪者在同刀匠们推杯换盏。他于是又折往刀匠处,结果一眨眼,又发现流浪者不知什么时候跑去和婆婆们坐在一起,婆婆们被流浪者逗得开怀,正把自己编好的花环往流浪者头上戴。
阿倾鼓起腮帮子:“那个长得和我一样的家伙绝对是在躲着我吧!”
直到月上中天他都没能找到与流浪者面对面交谈的机会,庆典慢慢走到了尾声,饮得微醺的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归家,留下数十个酩酊大醉的人四仰八叉睡倒在场地中。阿倾四下里环视一圈,更没有流浪者的踪影。他心里正着急,却因为是少数仍清醒着的,而不得不肩负起了把醉汉们送回家的重任。
许久之后,阿倾终于退出最后一个醉汉的家门,踏着月色慢慢往自己的小屋走。皎洁月光仿佛轻纱般披在他的身上,夜风中带着青草香与花香。
他焦急而迷惑的心情也在这样的夜色中渐渐放松了,心里暗想,大不了明天再找嘛,那个人又不能插上翅膀跑掉。
令阿倾出乎意料的是,他走到自己的小屋外,却看见屋门敞开了一条缝。有人占据了他的家,正用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声音唱歌:
“……既相见矣……”
阿倾推开门,看见脚底下胡乱扔着一顶莲花形状的精致斗笠,椅背上则搭着披风。而今日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来客正在他的床榻上伸展开双腿坐着。那个人随意披着外衫,上半身坐得东倒西歪,一手中端着粗糙的酒盏,另一只手拍着床板放声歌道:
“行行重行行,与君不相逢。
“为何濡裳衣,恐是——霜露重——”
阿倾沉默了一下:“……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但是你现在是不是喝醉了?”
占据了他床榻的人动作一停,抬起眼故作惊奇地望向阿倾:“你在开玩笑吗?”
阿倾:“你今天晚上喝了很多酒,多到足以让一个人类死掉。”
他走到床边,借着窗口照进来的月光,抬起左手抓住右臂的护腕。深色护腕从小臂中间往下一直延伸到手背,覆盖着他毫无瑕疵的肌肤。
阿倾将护腕扯下,整条手臂便裸露在空气中。手臂与手掌的衔接处,赫然是一枚光滑的球形关节。
他说:“所以,你其实和我一样吧?只是一个人偶。什么妖怪与姬君的故事,也是你随口杜撰的。”
流浪者:“喔,你还不笨嘛。”
他向后一仰,半靠着床头,似笑非笑:“但是,那个故事却不完全是杜撰哦。——你想知道有哪些内容是真的吗,不如来猜一猜?”
阿倾张大了双眼,“这么说你真的知道我们的来历!”他本想谴责流浪者编故事骗人,现在关注点却在故事本身了。他蹬掉木屐爬上床,将流浪者向床榻内侧推了推,抱过枕头来放在床头,自己乖乖巧巧地面向流浪者侧着身躺下。流浪者则仍将上半身倚在床头,居高临下地望着阿倾。
阿倾回忆着流浪者曾说过的话,慢慢推测:“哪些是真的?那个故事基本是关于我们的‘身世’与‘关系’的。‘关系’——就是所谓孪生兄弟之说,我一听就知道是你编造的。我们都是人偶,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血缘关系呀。剩余的内容……是‘父亲’与‘母亲’的那部分更加接近真相?”
阿倾平时显得纯真笃挚,只是因为他阅历浅,不是因为他脑子不好使。所以他很快就推出结论:“小姐与妖怪应当是影射创造我们的人。他俩都对故事中的两个孩子漠不关心,这么说我们的创造者其实不太喜欢我们?”
他胡乱猜测,“创造者是妖怪吗,还是贵族小姐,或者其实是两个人一起创造了我们?‘幽馆’是指借景之馆?他——或者她,或者他们,创造出你我后,并没有把我们留在身边,而是送到其他地方放置。所以桂木先生才在借景之馆中捡到了我。……我记得桂木先生曾经对我说,那里隐匿于山石之后,建造华美、保存良好,绝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事。所以我们的创造者应该也并非人类。所以应该是那个很厉害的大妖怪吧!”
“是‘她’。”流浪者简单地回答:“差不多正确了。但是不要再执着于猜测所谓创造者,不要试着回忆她。知道她的身份或许会令你很痛苦。
“她……是个连自己的身体都能舍弃的人。人类中的母亲尚且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不爱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区区造物之于她。最好永远别指望从她那里获得什么亲情。”
阿倾望着流浪者,睫毛忽闪忽闪。
流浪者以为阿倾会继续寻根究底,却没料到,耳中传来了这样一句回复:
“既然没办法从创造者那里获得亲情,那我可以从你这里获得吗?”黑夜中,阿倾的眼睛亮晶晶的:“你这么说,是怕我对创造者抱有过高的期待,日后如果机缘巧合遇见她,反而会被她的态度伤害吧。你真是太好了!我们互相都对对方好,人类的兄弟就是这样子的吧!”
“随便你。”流浪者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淡的轻哼,转过头去用后脑勺对着阿倾。
阿倾看流浪者摆出一幅不愿意继续交流的样子,便也不再说话,扯开被子用半边盖住自己,把另外半边往流浪者处推了推,安安心心地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室内一片寂静。半晌,流浪者转过身,再度望向阿倾。
他想,我还有一个故事:
有一只被遗弃的小猫从未得到过任何温暖,直到有一天它被好心的狐群接纳。它非常想要永远留在狐群之中,所以它学着像狐狸一样在月光下鸣叫,在狐狸们用尾巴温暖它的时候,也努力把自己细小的尾巴搭在狐狸身上。
它是如此想要像狐狸们一样,拥有长长的耳朵与鲜艳的皮毛。它活了很久、很久,直到五百年后,它仍然怀抱着这样的愿望。
睡着的阿倾胸膛毫无起伏。
室内一片寂静,甚至连呼吸声都不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阿散:身为草神座下护法,会讲几个故事不是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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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的一些私设:散刚被桂木捡到的时候处于半失智状态,完全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后来遇到一些事才慢慢想起来。丹羽说阿倾想知道自己有没有亲人云云就是因为阿倾现在正处在努力回忆的状态。流哥夜谈告诉阿倾别胡思乱想了也是因为他本人当年也在很努力很憧憬地回忆,结果最后想起的是雷神因为他流泪而放弃他,就感觉非常受伤。
啊啊啊感觉笔力不够啊,根本没办法在正文里把这些小设定讲明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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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关于本章阿散唱的歌,引用了万叶集里面收录的一首诗,原文如下:
自我出离,慈母之掌;
不知所措,曾莫是惶。
人人寐已,我独无寐;
恋我君子,吁嗟以待。
皇皇通衢,人往人来;
唯君一人,是我所怀。
未相见也,孔繁我思;
既相见矣,我思益挚。
行行重行行,与妹不相逢;
为何濡裳衣,恐是霜露重。
(钱稻孙先生译的)
这首诗其实还蛮有意思,尤其是最后一句,按我理解,作者的衣服其实是被悲伤的泪水打湿的,但他非要对情人说“恐是霜露重”,这种死活不愿意暴露自己柔软之处的别扭,是不是很有阿散的内种感觉!不知道大家能不能get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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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4修文,没研究明白jj的抄袭判定,为了保险先修一下引用部分,如果能确定没问题俺再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