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你想让我享受的不是友善,而是经你之手导演的憎恶与背叛吧?
流浪者面带笑容,心底暗自腹诽。
他调动浑身演技来忽悠博士,九真一假充满感情地向博士讲述了流浪者的旅行经历一二三、流浪者与阿倾在踏鞴砂的经历四五六,阿倾向丹羽作出提议的原因七八九,并奉献给博士两个苹果一串树莓,终于令博士满意地离开。
另一边丹羽和宫崎的谈话也接近尾声。
延请医生本是小事,完全可以由造兵司正一人而决之。只是一则宫崎协管人事,医生来踏鞴砂后,一应供给报酬等事务少不得从宫崎手下走;二则丹羽作为正官需要坐镇踏鞴砂本岛,向其他各岛行船一事则由宫崎这位副官负责,为了安全起见,岛内居民来往也总是跟着宫崎安排的官船来去。医生要来,自然也最好如此。
所谓物以类聚,丹羽作为上司宽严有道,宫崎对待工作也很是认真。近几日正有一艘装载着武器的货船将要发往鸣神岛,宫崎早安排好了要亲自押船。丹羽对自己认定的事一向雷厉风行,他采纳了阿倾的提议后便直接找上宫崎,正是要将寻觅医生一事交给这个自己颇为信赖的副手。
丹羽:“……医生一定要愿意在踏鞴砂长留,若仅仅治了一圈病便匆匆离开,那么就算医术再好,于我们也无多大益处。我们这里条件不如鸣神岛,想必这样的医生不太好找,你到达鸣神岛之后务必多加关注此事。我在社奉行处尚有一些薄面,你出发前我为你写一封手书,如有需要,你可以拿着手书向社奉行神里家求助。”
宫崎:“我懂的。货船不宜在鸣神岛久留,按惯例卸下货物后便该返航。但聘请医生却说不定得靠缘分。若能找到合适的医生自然更好,找不到,我便先在鸣神岛暂留几日,等找到合适的医生,我再搭乘其他的船,同医生一起回来。只是我不在的时日各项工作都压在您身上,说不定有些繁重。”
丹羽:“那我可要加把劲了。”
此事便这么敲定。二人相视一笑,阿倾则在旁边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太好了!”
因不确定到底能不能延请到合适的医生,丹羽便约定等宫崎回来再将此事公布给工匠与村民们。
数日以后,宫崎便随着货船离开了踏鞴砂。
日子回到了平静如水的状态,除了阿倾总是会发着呆突然笑出声、闲来无事就开始掰手指数日期等种种怪行为之外,安闲得仿佛一场幻梦。
阿倾依旧每日早晨带着他的小包去锻冶场,流浪者则到处闲逛,悠游度日。有时与阿倾同去锻冶场与工人聊天,有时去杂工村照顾病人,偶尔到山上转一转采些果子和野花,或者抄着网兜去海边捕鱼捉蟹——至少在阿倾眼里,他过得可谓是相当舒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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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
阿倾醒来时,看到流浪者站在窗前。窗子半开着,湿润水气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浸入房屋,透过木质的窗格望去,山峦草木尽笼罩在漫天朦胧雨线中。
远远地能看见一点温暖的光,那是冶炼炉枢仍在雨中运转。
“啊……下雨了。”阿倾凑到窗边,伸手接了点雨水,“今天不需要上工了。”
冶炼炉枢凝聚数代稻妻机械工匠智慧,安装有避雨装置、温度调节器、引水凹槽等多种设备,自然不会畏惧这点风雨。但负责锻造的工人却是肉体凡胎,会因为雨水而生病。况且空气的湿度也会影响锻刀质量,因此雨天照例只留维持炉枢正常运转的值班人员。
“能清闲一天有什么不好?”流浪者眼角余光扫到阿倾,发觉他脸上的表情不甚开心,颇感奇异地挑了挑眉:“你也有烦心事?”
阿倾:“我只是在想,押送武器的船应该回来了。宫崎大人会在这艘船上吗?”
“自取烦恼。”流浪者评价:“你这几天看起来真像一个苦苦等候丈夫回家的大小姐,简直马上就要吟两句相思的酸诗了。”
阿倾:“哼。”
一同相处了这么些天,阿倾对流浪者时不时来两句怪话的性格早就习以为常了。他根本说不过流浪者,揪着这一节不放只会给自己添堵,况且他也不是喜欢回嘴的性格,于是只把流浪者的怪话当耳旁风。
他熟练地转移了话题:“雨停之后我要去一趟中村大叔家,你要一起去吗?”
流浪者:“如果你很需要人陪,我也不是不能同意。”
阿倾权当流浪者答应了。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大半日,直到下午时才放晴。雨云散却之后,太阳重新冒出头来,照得地上的积水闪闪发亮。
流浪者与阿倾走在山路上,穿过仍挂着雨珠的灌木丛。
流浪者皱着眉跨过一处小水洼,并随手甩掉一滴从树叶末梢滑到他手背上的水珠,不满地说:“究竟是什么事,值得你赶着雨停急急忙忙跑去?”
阿倾:“是很重要的事哦。”
流浪者:“我的脑子一定被驴踢过才会跟着你出来。”
二人一路拌着嘴一路走到杂工村。
阿倾口中的“中村大叔”,也是居住在杂工村的一名工人。他有一手好木工活儿,经常帮踏鞴砂居民制作和修理家具,因此平时也有人管他叫“木匠中村”。木匠中村此时正坐在家门口篱笆围成的小院中,小院的门开着,一眼便能望见他一只手拿着一节木头,另一只手持着刻刀,一下一下地做着切削的动作,神情十分专注。
望见阿倾与流浪者远远从道路那头走过来,木匠中村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将木头与刻刀放在一旁小桌上,挥着手向二人招呼道:“来,过来喝茶!”
阿倾快走几步,跑到小院里,满脸好奇地凑到木匠中村身边观察,“中村大叔,你在雕刻什么呀?是鹰吗?”
流浪者便也随着阿倾的视线望了一眼,那块木材经过粗削,已经呈现出了一只展翅猛禽的形状,二人来时,木匠中村应当刚开始对猛禽的翅膀精雕细琢,在左翼的位置,一枚枚长长的飞羽已经颇具雏形。
“是隼啦!”木匠中村纠正道:“我给我家外孙取的名字就是阿隼。比起鹰来,隼的翅膀比较细长,它们都是很勇猛的鸟儿。阿倾你若是喜欢鹰,等我雕完这个,再雕一只鹰给你玩。”
他为流浪者与阿倾端来两杯茶:“你们刚下完雨就赶来找我,是因为那个吧!”
阿倾猛地点头:“嗯嗯,是因为那个!我一直算着呢!按照您那天对我说的时间安排,它们晾晒完毕的时间就在这几天了。看到今天下雨,我实在是担心它们受潮,所以才想赶着来看看。”
木匠中村:“哈哈,大叔我干了这么多年木匠活,心里有数得很。你瞎担心什么呢!放心,我昨天就把它们都收回来了,加上这次,桐油总共刷了三遍了,太阳也给面子,每遍都晒得很均匀,做成家具几十年都不会腐坏!”
阿倾:“呼,那我就放心了。什么时候能……”
木匠中村:“其实现在就可以……”
流浪者越听越觉得二人的谈话好像涉及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内容,他皱起眉,开口插进这番谈话里:“等等,你们在背着我打什么哑谜?”
木匠中村:“啥?”
他停下话头,诧异地望了流浪者一眼:“是在讨论给你造家具的木材呀。怎么,阿倾没对你说?”
“……给我?”
流浪者突然愣住了。
阿倾觑着流浪者的反应,带着点小得意扬起头:“哼哼,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吗?你一天到晚神出鬼没,怎么会注意我在做什么,想不到吧,你来的第二天,我就拜托中村大叔——啊!”
阿倾猝不及防地被流浪者拉住手臂,对面人的力道将他扯了一个踉跄。他小小地惊叫了一声,身体失去重心,向流浪者的方向一歪了。
紧接着,他感到自己被流浪者紧紧揽住,整张脸被迫埋在流浪者的胸前,同时后脑勺被狠狠揉了几下。
他嗅到了流浪者衣襟上的皂角香,脸颊隔着一层轻薄衣料,真切地感受着另一具躯体的热度,头顶则飘来一声轻轻的:“……谢谢。”
阿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道谢,高兴地咕哝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你对我说谢谢呢。”他于是也投桃报李地展开手臂,将胳膊环到流浪者背后,抱了流浪者一下。接着他拍了拍流浪者:“好啦,放开我吧。”
流浪者不动。
阿倾于是把手臂收回来,抵着流浪者的肩膀,挣扎开他的怀抱,往后退了几步站稳身体。这一串动作中,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了流浪者的面容。
“诶,你?”阿倾突然有些吃惊。
他刚刚似乎看到这张脸上竟流露出一些可怜的茫然。
“一定是看错了吧。这家伙怎么可能有那样的表情。”阿倾这样想着,眨了眨眼,再度望去,果然目光中的流浪者还是满脸骄傲的样子。
木匠中村大叔全程旁观了流浪者与阿倾的交流。见两人的拥抱分开,他乐呵呵地一拍手,把流浪者往屋里拉:“看来真的是阿倾准备的惊喜呀,来来来,流浪者小哥一定要亲眼看看这些好木头。”
他把流浪者引进房屋,穿过厨房和储藏室,走向他的工作间。木匠中村在前面掀开工作间门口垂下的厚布帘。木材的清香在工作间里氤氲。
一批成色极好的木料正静静地斜靠在墙边,它们已经被切削出了家具部件的形状,表面覆盖着一层温润的光泽。
“阿倾把家里的空房间收拾好了吗?”木匠中村问:“若是急着用的话,现在就可以用车把这些木材运到你们家里,你俩再给我搭把手,保管流浪者小哥今天晚上就能睡在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