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愚人众相携走远。
流浪者听着被他劫持来大听消息的那名愚人众告知同伴“不记得”云云,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打晕此人时,特地冲着能使人类短暂失忆的部位动作,目的的确是不想惊动正在此地活动的愚人众,避免多生事端。当然如果此人醒来之后没有完全忘记流浪者,并向同伴说出有人袭击,那么流浪者也不介意连他的同伴一起扔进海里解决掉。
现在么,算他们命好。
四名愚人众的背影在流浪者眼中逐渐消失,流浪者也慢慢从隐身之处走出来。他望了远处沙滩上四下升起的烟柱一眼,转身从名椎滩离开。
“去高处看看好了。”
他驱使风元素力,沿着悬崖峭壁一路沿着山壁攀登。
稻妻诸岛多山,而沿海的山峦常受海风与海浪的侵蚀,往往形成上大下小的倒锥状貌,普通人往往见之而生畏。但对拥有风系神之眼的人来说,登上这样的山崖却是轻而易举。
流浪者如履平地般翻上山崖,他踏到山顶平坦之处上站定,惊讶地扬了扬眉。
他只是随意挑选了一条路径,而这条路的尽头,竟巧合地恰好是他几天前刚来到五百年前的踏鞴砂时的所在。
“姑且承认,命运这回的赠礼确实不错。”他咕哝道,并以熟悉的角度望着踏鞴砂中央巨大的锻冶炉。
庆典结束后,工人们精神抖擞地开始工作,锻冶炉亦正在全力运转。炉心中的烈火熊熊燃烧,烧得空气都显得扭曲。赤着臂膀的挑夫或背或担,沿着依山而建的栈道将一箱箱晶化骨髓、铁矿石与木炭搬运至高处,他们呼喊着口号,用铁钎挑开箱盖,将原料从入料口源源不断地倾倒至炉心中。烧熔成金红液体的矿渣则从炉枢底部缓缓向外流淌,在早已挖掘好的壕沟里凝固成黑色固体。
工匠们脸上大都带着笑容,他们或许是为了家人而努力工作赚钱,或许是因自己正在为国效力而感到荣耀。因此他们将祟神病视为平常。却没有人知道,炉心里酝酿着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浓郁的祟神怨念,正悄无声息地侵袭着他们的躯体。
流浪者再度望了一眼如蚁般勤恳工作的工匠们,随即别过了头。他如果想观察炉枢,大可以走近仔细观察,无需远远地在山顶窥视。他特意前往山顶上真正想要看的,其实另有他物。
他将视线扭到茫茫海洋中。
今日天气晴朗,海风长驱而来,将雨云与雾气一扫而空。登上高处远望,海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自然也包括打着海盗船旗号游荡逡巡的舰队。
流浪者凝视着北方一支距离较近的海盗船队,过了许久才冷笑出声:“博士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楼船居中拖后,战船在前,巡逻小船分两队自船队中心出发,左右往复在船队中游弋,最终自外围划圈返回。流浪者认得清楚,这分明是至冬海上编队的规定阵型!
当年踏鞴砂出事,丹羽派了数批人前去鸣神岛求救,但没有一个人成功带回救援。概因当时天气不好,踏鞴砂居民大都以为求援的小舟已被海上风浪吞噬。
如今看来,哪里是被风浪吞噬,他们分明是被博士事先安排好的愚人众截杀了。
为了不过早引起幕府的注意,愚人众们被命令在截杀真正开始之前对自己加以掩饰。正如流浪者所见到的,名椎滩的愚人众扮演海乱鬼与野伏众,海上的愚人众则挂上海盗的旗号。
他们围绕着这座岛屿,暗中布下天罗地网,一旦事发,这张网便从海中现出,死死囚住每一个被寄予厚望的求援者。
就这样,踏鞴砂的居民只能困守孤岛,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熟悉的同伴一个个死去。珍贵的希望被愚人众一点一点蚕食,最终只留下“我们被放弃了”的万念俱灰。
“博士——”
流浪者又念了一遍这个称号,语气几乎令人悚然。
没有关系,现在他在这里,一切不幸尚未真正开始上演,还有改变的机会。
他不再去看远处的大海,按下斗笠慢慢往山下走。
-
此时,山下的冶炼炉枢周围,一股食物的香味正缓缓飘散开。
如果循着香味寻找源头,便会在高高低低的锻刀屋棚中找到数处特殊的木屋。这些木屋面积看起来狭小局促,实际可以容纳十数人同坐,屋顶挂着漆成红色与黄色的鲜亮招牌,上面画出各种食物的样子。屋子内外则都摆放了一列列长桌与木凳。
屋内垒着一排炉灶,灶上的火焰烧得并不比炉心之火弱多少,锅子的尺寸也大得惊人。大厨们正举着半人多高的厨具搅拌翻动着锅里咕嘟冒泡的食物,食物被高温与热油激发出的香气一个劲儿地往大伙鼻子里钻。
在冶炼场工作的工匠们大都是早晨上工、傍晚下工,考虑到他们中午若需要因为吃饭而往返于家中与冶炼场,未免太过忙碌,因此工匠营地处便设立了这样的食堂,每日供应早午饭。掌勺的厨子们亦属于“杂工”的一种,也在杂工村居住。
由现在弥漫在冶炼场中的气味来看,丹羽久秀曾说杂工村有手艺极好的大厨,实是所言不虚。闻着这股香气,工匠们的动作也加快了许多,看起来恨不得赶快把手上的工作干完,好尽快吃上午饭。
直到一位掌勺的大叔用铁勺敲了敲锅沿,放开嗓子吆喝:“可以开饭了!”众人才纷纷放下了手头的活计,挤挤挨挨准备前去用餐。
阿倾也放下了锤子。他却没有立刻去吃饭,反而左看看又看看,似乎在寻找什么。
突然他感到肩上被谁一拍:“找什么呢?”
阿倾转头,看见拍他肩膀的人正是流浪者。他高兴地说:“找你呀!我就猜你中午会过来这边和大家一起吃午饭!咦,你怎么没有戴披风?”
他眼尖地发现,流浪者用披风挽成口袋样挂在手上,披风里看起来沉甸甸的,像是兜着些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呀?”阿倾便问道。
流浪者把披风放下,打开披风两角系的结,随口说:“上午四处逛了逛,采了些野果子。”
阿倾便捻起几粒嫣红的浆果放进口中,他用舌头碾破果皮,汁水便在舌尖迸发出一阵诱人的酸甜。
阿倾眼睛一亮:“呜哇!好吃!你很会挑水果嘛!”
“去吃饭。”流浪者按了按阿倾的头,“吃完饭再把这些果子分给大家。”
“好。”阿倾于是将果子重新包起来,带着流浪者往吃饭的方向去,“今天吃鲜鱼炖萝卜与山家烧!”
他先取了碗,从蒸饭的木桶中盛了满满一勺米饭放入碗中,又帮流浪者盛了一碗米饭,接着走到锅灶前,将碗递给身穿围裙头戴白巾的厨师大叔。
厨师大叔看起来也很喜欢阿倾,他满满地为阿倾打了一大勺鲜鱼炖萝卜,雪白的鱼肉落入碗中的时候颤颤巍巍,萝卜则炖煮了很长时间,看起来吸满了汤汁,一抿就会在舌尖化开。
山家烧则由鱼糜与蔬菜混合而成,厨师巧手将它们捏成小饼,放在炭火上烤制得金黄酥脆,诱人可爱。负责制作山家烧的婆婆笑眯眯地为流浪者与阿倾的碗中放上两只个头圆胖的山家烧。
流浪者也拿到了一模一样的满满一碗饭菜。
“好啦!”阿倾捧着碗环顾四周,“我们去那边吃吧。”
他扯着流浪者往角落走,流浪者望向阿倾选中的方向,那边长桌旁正坐着用餐的不是丹羽久秀又是谁?
“昨天丹羽大人留咱们吃晚饭,你表现得扭扭捏捏,今天怎么又主动要凑过去?”他笑:“你到底是讨厌丹羽大人还是喜欢丹羽大人?”
“我怎么可能讨厌丹羽大人!”阿倾瞪大了眼睛,“我是有事情想和丹羽大人说!——我想说的事也和你有关,你好歹也表现得正经一点呀!”
“哦?”流浪者挑了挑眉,“你想对丹羽大人说什么?”
阿倾迟疑了一下:“哎呀,先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想请问丹羽大人,能不能往踏鞴砂多请几位医生。”
他说:“其实是因为昨天在佳奈姐姐家,你说过一些关于岛上医生不够的话。我晚上思来想去,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不仅是因为佳奈姐姐。其实佳奈姐姐的难产可以算是一场意外,毕竟踏鞴砂也不是天天有人生育。但是我却想到,在这里有一件事可以算是必然,那就是从事锻冶相关行当的人,或早或晚总是会患上祟神病。”
流浪者听着阿倾的话,嘴上装模作样地质疑:“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岛上只有惠子婆婆一名医生——据我所知,她的徒弟阿悠也是近期收的——也就是说你说的这种……‘祟神病’?它其实并不是一种很危险的病症吧,明明只需要一名医生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请其他医生呢?”
阿倾则在流浪者的问题中慢慢补充着自己的想法:“不是的,现在大家眼中祟神病看起来并不严重,是因为丹羽大人制定了轮流上工的制度,而且会定期用物资船把病情比较严重的人捎回鸣神岛修养。但是,据说几十年前稻妻处在战争时期,那时的工匠们为了给军队提供武器,不得不没日没夜地锻刀,他们一旦患上祟神病,没机会得到治疗,往往会很快就感到头痛、幻听,不仅失去工作的能力,而且往往在数月之内就会吐血而死!”
他说:“虽然现在在丹羽大人的管理下,大家就算患上祟神病也不至于死掉,但是他们还是会痛的呀!这种时候他们一定会希望有更充足的医生帮助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