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魔神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这片大地上风雪肆虐、危峰兀立。
于是巴巴托斯吹散了冰雪,将暖风引来内陆;劈开险峻的山峰,使山陵成为原野。
但自由的风之神并没有修饰被切割后的奇异地形,任由歪斜的断面留在原地——
就这样,摘星崖诞生了。
这里的地形,仿佛是一截向天空斜着刺出的枪尖。
枪尖之前往下,是就算作为缓冲,光靠高度也能令普通人粉身碎骨的海面;
抬起头看去,是毫无遮挡的,仿若触手可及的天空。
无论是谁,想要登上崖顶,都只有沿着□□出的那一个方向的、唯一可走的道路。
巡逻的骑士、参观的游客、互诉衷肠的伴侣……
以往,为了壮丽景致而来的人们络绎不绝,骑士团也会定期巡逻,清理通向这里的道路上的魔物。
但现在,惨白的月光透过沉重云层照耀着这里,空无一人。
在浓云无风的晚上,低低的天空仿佛是要压下来一样,令人心生畏怖。
但这其中,绝不包括眼前的这两人。
苍白的少女脸上带着欢快的笑,身着着灰色的斗篷、灰色的外袍、灰色的上衣和裙裤。
她的眼睛也是灰蒙蒙的,乍一看像是盲人,又像是从深深浅浅的灰色颜料中走出的影子。
少女有着骸骨一样的白发,拂过她背上男孩的脸庞。
男孩有普通的棕色头发,与天青色的眼睛。
在男孩的脸上也带着笑容。
——但那却是令人一看见就会浑身不适的,纯粹的、恶意的笑容。
白发少女背着男孩,慢悠悠向前走去。
又一次地,少女停下脚步,扭头。
“那个是塞西莉亚花吗?”
她又一次地发问。
但这次,男孩给出了不同的回答。
“是啊,这个就是塞西莉亚花。”
六瓣白色的花瓣中间,是鲜红色的花蕊。
今夜无风,但就算是在大风席卷的时刻,它们也只会欣然面对,甚至为此喜悦吧——毕竟,这是只喜爱生长在清冷且风急的、蒙德的摘星崖之上的花。
“我知道,”半晌,少女确信,“这个是百合!”
“什么百合——回神了。”男孩冷漠地道,声线是与面容相符的稚嫩,“我们快到了哦,诃伊特姐姐。”
路途中的最后一颗冷杉树,直直地屹立于此。再往前,就是只有塞西莉亚花生长的高崖。
又过了半晌,少女才回答:
“嗯嗯,知道啦。”
她迈过树干,敏捷又轻巧,登上直直伸出、通向崖顶的道路——
——然后突然停下脚步。
燃烧的火焰阻挡了她的前进,点燃草地的箭矢深深地插入泥土。
赶上了。
无休憩的疾跑令侦察骑士微微气喘,但就算是这样,那双持弓的手臂也没有一丝颤抖,稳定得如平日里训练时一般。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安柏凝视着对面转过身来的少女,和在她背上探出头的男孩,重新拉开了弓。
这一回,侦察骑士的准心,对着熟悉又陌生的、属于孩童的宽宽的额头。
安柏记得他。
——记得那个叫做萨基的孩子。
***
帕斯里喝酒,蒙德人少有人不喝酒。
但自从罗斯玛丽女士遇难之后,帕斯里砸掉了家里所有的酒。
——据前往支援的骑士说,那时候,帕斯里的剑只差了一点点。
「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罗斯玛丽就…」骑士说,「如果他之前没喝酒的话,说不定……」
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大家也都理解他的心情,也会帮着神志不清的帕斯里,对萨基隐瞒着罗斯玛丽的死讯。
只有看见萨基训练时,帕斯里才会偶尔清醒过来,监督他的动作。
但其它时间,他都整日里浑浑噩噩,坐在城里的随便哪个角落。
而萨基,他总是挥剑到很晚,常常累得瘫倒在地上——但在爬起来之后,他还要去寻找他不知道去了哪的父亲,带他回家。
安柏提出帮忙时,男孩还会拒绝安柏的搀扶。
他语气坚定地告诉热心的侦察骑士——自己并不需要帮助。
“…我可以…成为大人。”
于是侦察骑士想:
没办法啊,自己这段时间也意外的很忙,腾不出空。
所以——
「在稍微闲下来之后,就带这孩子出去散心吧?」
***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弓箭手卓越的视力看去。
没有恐惧、没有孤独、没有少见于孩童的坚毅,与隐藏着的痛苦。
“——呀,是安柏姐姐啊,赶到的真及时呢?”
熟悉的、属于魔物的纯粹恶意满溢而出。「它」眨眨眼,表情突然变得割裂。
在「男孩」的下半张脸上,嘴角咧得越来越开、越来越大;另外半张脸上,却一滴一滴落下了眼泪。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呢?”
孩童的声音做作地颤抖。
“我找到蒲公英海在哪儿了哦。妈妈就在那里,等着我带她回家……”
“为什么,连这样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呢……?明明是这样…小小的、小小的愿望——”
忍不住地,侦察骑士的眼中划过情绪。
正在说话的,是尚存在意识的男孩,还是狡诈恶劣的魔物呢?
——就算是魔物,那恐怕也是真实地属于那孩子的,存在于内心之中,未曾诉之于口的声音吧。
但是,骑士的手臂没有一丝动摇。
“抱歉,萨基。”她说。
“无论是怨恨、憎恶,还是其它的什么,都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随着拉弓力度的加大,红光从箭矢上逐渐亮起,最终,燃烧的烈焰取代了钢羽。
纯粹由火元素力构成的箭矢飞射而出!
“——因为,我将要毁掉你的愿望。”
电光火石之间,「男孩」从白发少女的背上跳下,想要以常人无法看清的速度冲上崖顶——
但没走几步,「它」不得不停了下来。
早在动作的一开始,就有寒霜无声无息地攀上了他的肢体!
“这招不错吧?”
就在侦察骑士吸引了魔物的注意的同时,骑兵队长凯亚也已经绕到了「它」的前方。
“那么,减少寒暄的废话——我们开始吧?”
不知不觉间,「男孩」已经被围在中心。
金光从他们的脚下浮现,奇异的字符缓缓旋转。在阵法的端点,是发光的符箓——还有穿过符箓的一角,深深插入泥土的箭。
凯亚开口,念出了晦涩的咒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还未听清他的吐字的内容,「男孩」就惨叫着蜷缩在地,稀薄的黑色雾气从身上飘溢而出,止不住地震荡。
过了不知道多么漫长的时间,男人终于停止。
他所在方向的金光变得无比明亮,雀跃着,汇入「男孩」的脚下。
接着,是安柏。
魔物眼睁睁地看着她张开口。
“——安柏姐姐,我好痛啊!”忍不住痛苦,「它」用男孩的声音哭喊着,“好痛!我好痛!”
侦察骑士顿了顿,眼中难过。但她坚定地、毫无错漏地,说完了需要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当她说完,「男孩」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失去,只能瘫痪在地。
三分之二的金光汇入身下。无法扭头,魔物只能听着男人开口:“到你了哦,这位小姐。”
「它」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
白发少女歪了歪头,开口:
“——急急如律令?”
瞬间,光芒爆发。
***
这是一片奇异的空间。
断开的剑尖、汗水浸透的纸巾、撕掉一半的相片、布满刻痕的木桩和碎裂的空酒瓶,在这里毫无规律地排布着,悬浮在原地。
在没有重力,也没有上下左右之分的空间中,名为萨基的男孩正在坠落。
有声音从外界传来。
像是隔着一层水面,隐隐约约、模糊不清。
「……为活着感到痛苦…」
——这是…对我的惩罚吗,妈妈?
「…等到…放松……杀…」
——是啊,明明是想要带妈妈回来,却不知不觉,变成抛下爸爸,和妈妈一起了。
「……合作吧。」
——变成这样,是因为…我一直不愿意承认,妈妈已经死掉了吗?
——所以,做了错事,连累了所有人。
…但是,却已经没有机会认错……也没有办法可以补偿。
黑气涌动着,从突然诞生在空间里的裂缝里钻了出来,像是灵活行动的锁链一样,牢牢缠绕上男孩的四肢。
外界的声音清晰起来。明明闭上了眼睛,画面还是清晰地涌入脑海。
「看,我没说错吧,诃伊特姐姐?」那个占据他身体的存在,用他的声音说。
紧接着,少女欢快的声音响起:
「——呜哇,真的耶,居然会完全不受干扰吗?」
是…诃伊特那家伙。
真是的,居然叫她姐姐…装什么乖啦。
「怎么样,很有趣吧?」
「那当然是——并没有啦!你觉得有趣的标准真奇怪耶。」
……你这家伙…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啦。
……明明…你所认为的…「无聊」和「有趣」……
***
“居然半点不惊讶……啧。”
魔物冷哼:“真是个古怪的家伙。”
雾气凝成的黑色锁链缠绕住了除「它」外的,所有人的四肢。少女被悬挂在半空中,笑着点头。
“——是哦。”
“是个——”魔物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粗话。「它」扭过头,看向更早被绑住的两人。
“想知道我是怎么诞生的吗?嗯嗯,看来是呢——在你们一起进到我肚子里之前,就让你们死得更不高兴一点好了!”
「……转移话题的方法,真差劲。」
“——伟大存在的遗留,不甘死亡、汇入地脉的记忆,以及…一份值得歌颂的,人类母亲的思念,这就是我哦。”
「……」
「………妈妈?」
“真是的,害我辛辛苦苦伪装这么长时间,才把这具身体带过来!”
终于能将抱怨说出口,魔物一时间滔滔不绝——当然,三人也被捆得更紧。
“死之前想的最后一件事居然不是复仇,而是来这里看星星,还非要这一天——开玩笑吧?”「它」忍不住地吐槽,“就这,这契约还莫名其妙成了!”
「……是这样啊。」
「是生日呢,说好了,要一起去摘星崖看星星。」
「但是,这么说的第二天,妈妈她……」
“然后呢,今晚上好不容易出来,突然没风了!看得不清楚,这烦人的契约就还算数。”
魔物舔舔嘴。
“不过,好在遇到了那家伙——我还没闻过那么好吃的味道,运气真不错啊。”
「等等…停下……」
魔物抬起头,「男孩」抬起头,漫天的光芒映入双眼。
时隔半年,时隔六个月,时隔一百八十四天,用着同一双眼睛,在同一个时刻,一位母亲与她的孩子一起,看见了摘星崖上的星空。
“哎呀,真可惜。”魔物假惺惺地感慨。“虽然还想让各位欣赏一下我的城市,但时间不等人——啊,有了。”
“——虽然是在我的肚子里,也算是团聚了。”
“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