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来不及听绫华唱歌了。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事情发生的太快,一切都太快了。
当你站在台下,眼前被雷光照得通透,却身体僵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年被淹没在雷雨之中时,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事情永远不会按照你所想的那样发展,无论是好还是坏。就像你以为时间仍然有很多,足够你把复杂的事情先抛到脑后,留到日后再慢慢考虑,现实却毫不犹豫地把你甩在身后,再狠狠地给你一耳光。
台前是和你相距咫尺的另一个世界。
真的太快了,你呆呆地想,快到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所有暗潮未涌上台面之前——形式便急转直下。
2.
上午,神里屋敷。
那个时候,神里绫华正在藏书室中翻阅卷宗,里面记载着社奉行所有书籍资料的流动情况。照常理来说,任何出借都必须要在这里面登记,无论是普通资料还是需要家主首肯才能取出的文件均一视同仁,并且要有当日负责人的批注。
可是……
“不对劲,数量有问题。”她表情凝重,手边放着三本类似的卷宗,按照日期顺序做了标记。这类文件在处理时会留下原始复件,专门用作留档。而此刻她不仅把最新的记录翻找了一遍,连最近的复件都被全部调出来,和批注后的文本仔细比对。从流程上根本看不出任何问题。
借出日期,归还日期,负责人署名一个不少,如果不是她怎么都找不到那本古籍的话,想必也会被瞒过去。
不存在于书库的书却仍照常流动着?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记录没有任何问题,怎么会找不到书?难道是凭空消失了么?……从社奉行看守严密的藏书库里?
神里绫华微垂眉眼,手指轻碰桌上的元素灯。昨日分开时答应了你下次再见要唱歌给你听,可惭愧的是,那首歌谣源自幼年时母亲拿着旧书,倚在床边对她哼唱的一段记忆。旋律很好听,词却记不清了。神里绫华懊恼地来到藏书库,想要把那本书重新找出来。
她叹了口气。
架子上没有,状态却是登记在库。近期有屡次借出的记录,负责人却各不相同。如此,正常人的第一反应就该是:既然记错了,那找出最近一位负责人来追责不就好了吗?
“抱歉,小姐。我想应该是我当时疏忽了,还未将书籍放回原处就签了名。”负责人阿坚挠了挠头,表情愧疚。
“可我并未在待处理区见到它。”
“啊……那准是我昏了头,把它塞到别的地方去了?非常抱歉,我这就去重新核对一遍在架情况。”
“没关系,我来之前已经亲自核查过一遍了。”神里绫华干脆地戳破他,语气不急不缓,“所以我确定,书库里一定没有这本书的存在。”
阿坚眼皮轻轻一跳。
还没等阿坚说话,她又接着补充道:“同时,我还发现好几本书也有相同的异常。其中不乏需要权限才能借阅的资料。一本是疏忽,两本是巧合,三本,可就是渎职了。”
“……”
“阿坚,我还有一个问题。”
“……您说。”
“最近书库管理负责人更替频率稍显频繁,导致登记借出和处理入库的人几乎都不是同一批,也因此,我很难找到所有相关人员一一确认情况。这本书,或者说这些书……不一定是在你手上丢的,对吗?”神里绫华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可是阿坚却面色平静,眉眼间带着愧疚。
“不,我想这应该是巧合吧。责任在我,您不需要为我开脱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您……”
“阿坚。”神里绫华打断他,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你在转移重点。我的意思是,所有操作——记录错误也好,包括你在内的轮岗也好,都是为了掩盖这些书籍去向而安排的措施。也就是说,覆盖面至少包含神里家一小部分的人。”
“而这些人,”绫华闭上眼睛,“应该都收到了兄长大人的直接命令,对吧。”
这话,阿坚没有回答。
3.
“您很在意这件事吗?”托马有些讶异神里绫华会直接找上他,更是惊讶于她的直言不讳。
绫华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您直接去问家主大人,我认为会更妥当些。”
“兄长……哥哥他,一定不会说的。”
“嗯?”
神里绫华有些寂寞地笑了笑。她坐在桌前,看向窗外飘落的樱花。
“托马,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上次一起去赏樱是何时?”
“那可有些时日了。”
“是啊。从[眼狩令]和[锁国令]颁布以来,我们就再没一起外出过了。”她低声说,“哥哥变得很忙,连你也跑到离岛去,在那里一待便是许久。接待旅行者一行人是我的提议、哥哥下达的命令,托马是执行者,这些都没什么好抱怨的。但……”
窗外樱花翩翩而落,变得稀疏了不少。
托马安静地听着,他移开视线,片刻后又苦笑着转回来。
“小姐,可别对我打温情牌啊,我会很为难的。”
“不……我没有这个打算。”
“唉。”他叹口气,对着自己的嘴巴比了个叉的手势。
“托马。”
“小姐,您真的不打算去问家主大人吗?”
神里绫华沉默片刻,答道:“哥哥作为三大奉行之一,有他的政治立场。我虽是社奉行的一份子,是他的妹妹,是白鹭公主,但也正圄于这个身份,所言所行都必须要考虑周全。自从我真的开始着手‘反抗’起,有些话,有些事,便不能同家主大人讲了。”
“但他仍然是你的哥哥。”
“是的。”绫华点头,“可问题是,哥哥如此大费周章去隐藏几本书的去向,你觉得会是在瞒着谁?”
4.
在社奉行中拥有一定话语权与实权,能够自由调取藏书库记录,对神里屋敷内宅事务拥有管理和监督的责任……这样的人,除了神里绫人便只有一位。
如果不是为了瞒过她的话,大可大大方方在借阅记录中签下“神里绫人”的名字,哪怕那些书不是给他自己用、他仅作为代理人也是一样,而不必打破规定。
又如果,你没有和绫华做约定,她也不必来到藏书库中,不必去寻找那本“消失了的书”。
也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不会让她顺着蛛丝马迹往上爬。
“……小姐。”
“……”
有些事就怕深究,就怕细想。
那些书、那些文件最后都去了哪里,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对神里绫华来说,这件事背后的含义更让她沉默。
托马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揉着太阳穴,面色犹疑,好像想说什么却又半途吞回去。最后他拍拍脑袋。
“小姐。”
他站起身,告诉神里绫华今日稻妻城中有大事,神里绫人作为社奉行已经先抵达了现场,他也必须马上跟过去。接着话头一转,说:“小姐,我保证事情绝不是您现在在想的那样。今天结束后,我会帮您和家主大人搭桥,你们好好谈一次可以吗?”
“我……”
“算我拜托你。”
“……”
在这个屋檐下,神里绫人应该是“哥哥”,神里绫华应该是“妹妹”。兄妹有龃龉,那当然是尽早说开比较好,他是这么想的。
这些话他当然没有说出来。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家政官,托马认为这话应该在兄妹谈心前他拿出来作为开场白使用。所以,他摆摆手,决定把这些话留到晚上。
5.
可当晚,他却完全没有说这话的机会。
6.
上午,稻妻旅店。
你把旅行者桌上的书收拾好摞起来,摘掉派蒙头冠,一本本放在她头顶上,还没放到第三本就看她摇摇晃晃地往后一栽,书噼里啪啦掉下来。
“你好菜。”你诚恳道。
“换你来。”她诚恳道。
然后没过三秒,噼里啪啦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和派蒙扑作一团,掩盖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站在门边一动不动。你和派蒙互相拉扯彼此脸,坐在书堆中和旅行者对上视线。他保持着一只手放在空气中的姿势,手里拿着早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地狼籍和两个垃圾。
你:“……不是我。”
派蒙:“……不是我。”
旅行者:“……”
房间内不出所料地开始鸡飞狗跳。只能说,你们俩没被他把头盖骨给掀开来,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7.
“所以你到底借这些书来干嘛的?”你嘴里叼着丸子,手不老实地在书上摸来摸去,“《珊瑚宫民间信仰初勘》、《珊瑚宫记》……噫!你打我!”
“你又不看,别把书拿来玩。”旅行者把书收好放进背包里,连带着角落的几张薄纸也仔细放进纸袋中,再压好塞到背包下层。那看着倒不是书,只是几张残页,或者说信纸、文书之类的东西。
你摸着下巴。
“我昨天拿回来的书你也放进去了?”
“嗯。”
“书架上的你也放进去了?”
“嗯。”
“那我趁你不在房间,偷偷摸摸藏起来放在枕头下的纸片你也……我开玩笑的。”你缩了缩脖子,“咱就是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啊!”
旅行者头也不抬:“了解稻妻风土人情,调查各地隐藏美食情报,带你们去体验锁国稻妻不一样的一面。这样说可以吗?”
你翻了个白眼:“你让鬼信?”
派蒙“唰”地举起了手,眼中闪着诡异的光:“我信!”
你:“……”
“我懂了,”你报复性地磨牙,冷笑道,“一定是人家姑娘给你写的情书,你不好意思给我俩看。”
派蒙刚要放下的手僵硬在半空中。
“……啊这,真的假的?”
“你就说你信不信吧。”
“也,也可以……?”
“不,其实是假的。”你本能地察觉到了阴恻恻的氛围,赶在旅行者看过来前改口。过了一会看着他转过去了,走到门口,似乎逃跑时间充足,便又不怕死地开始叫:
“因为也有可能是人家男孩子!你不说真话就是心里有鬼……对不起啊啊啊啊别打脸!!”
8.
一个早上就在这般鸡飞狗跳里过去了。过了晌午,你们一行人才从旅店出来,朝着木漏茶室走去。明明天气正好,也不是休假日,街上却看不到什么人,连平日里那家几乎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居酒屋都关门大吉。
你奇怪道:“人好少啊,今天有什么活动吗?”
派蒙摇了摇头:“我怎么没听说?”
“我也是。”
你看向旅行者,他却有点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你上前去扯他围巾,只见他眨了眨眼,也不管你在说什么,反握住你的手就把你拉着往前走。
“啥?喂!旅行者你干嘛!”
他意简言赅:“快走。”
“啊?”
你摸不着头脑,但仍下意识地顺着他的力道往前移动。派蒙急匆匆飞到前头,对他凝重的表情感到讶异:“旅行者,怎么了啊突然间?”
旅行者压低声音:“你们没发现吗,街上多了很多天领奉行的足轻。”
“欸?”
你下意识地要扭头看,旅行者微微使力将你往前拽。
“不要看。”他低声呵斥,“暗处还有人。”
“……”你吓得噎住。旅行者干脆把你带到身边,一边耐心解释一边搀住你。你乐得轻松,索性往他身上靠。
“自从我们出旅店开始,就一直被监视着。”
“谁?天领奉行吗?”
“不一定。”
“噫,可是我们不是只得罪了天领奉行?”
“派蒙,别忘了咱们还偷偷从勘定奉行管辖的离岛溜出来这回事。……三百万呢!”
“追究是谁现在没有意义。”旅行者一锤定音,“想要知道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接去木漏茶室最快。那里是社奉行的庇护所,这种时候,不要把我们暴露在不知是敌是友的视线中。”
“说,说的也是。”
你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而这股预感,在你听到木漏茶室中传来的那阵激烈的吠叫声时——达到了顶峰。
与此同时,心也沉入谷底。
9.
情况急转直下。
神里绫华被梢拦在木漏茶室内。太郎丸从喉咙里发出不善的咕噜声,而梢作为茶室守卫,她面无表情地拦下少女,对她的请求充耳不闻。
“抱歉,我不能让您去冒险。”
“可是!”
“小姐,您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梢冷静地说,“社奉行的‘白鹭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眼狩仪式上——特别是,当眼狩令对象是托马先生时。”
“不妨事。”神里绫华单手抵在胸口,“兄长大人今日在稻妻城,我作为随同者伴行并无不妥。”
“可您并不是去伴行观礼的。行走于薄冰之上,任何一点轻举妄动都会导致冰层开裂。小姐,社奉行如今在三奉行中的微妙立场您比我更清楚。”
神里绫华眼中浮现出急躁:“你是让我为了维护社奉行的利益而放弃托马吗?梢,你也是我的家人,你应该明白才对啊。”
“我知道。”梢垂下视线,和她对视,“小姐重视宅中所有人,社奉行才会是如今这般模样。但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让您去。”
“梢——”
“绫华小姐,我不想看到您受伤。”
“……”
太郎丸的吠叫声停止了。神里绫华张了张嘴,在梢担忧的视线中,白鹭公主的伶牙俐齿全不作数。她轻咬嘴角,回头看向太郎丸,又抬头看着梢,脑子里疯狂思考着解决方法。
她决不能就这样放弃托马。但也正如梢所说,她如果就这样贸然前去救援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连累社奉行,连累兄长大人,同时还会伤到自己。
如何是好?
她表情凝重,平日里的从容淡定已去了半数。事情实在发生的太突然了,不仅没有一丁点风声透露出来,天领奉行连行动都那么果决狠辣。半个小时前,神里绫华和托马来到木漏茶室,可紧接着,天领奉行的人突然出现,领头人手执眼狩令盖章文书,指使手下将托马押下绑住。托马为了不连累社奉行,竟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样被迅速带走。
难怪今日的稻妻城有如此多天领奉行众,甚至敢于到木漏茶室门口抓社奉行的人。社奉行如今在权利漩涡中的境遇可窥一隅。
神里绫华越发焦急。而就在此刻,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梢凌厉的视线往门口扫去,单手将神里绫华护在身后,少女讶异地抬起头,却只听得拉门被“啪”地一下拉开,金色阳光倾泻而进。
“诶诶诶,旅行者,你慢点……我去!”
“打扰了。抱歉,请问神里小姐在吗?”
伴随着话语声一同出现——他站在阳光里,仅是这样就仿佛驱散了整座茶室内的阴霾。
连带着少女的眼底也燃起了希望的光。
10.
千手百眼神像前,正午时分。
这里围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乌压压一片,似乎全城的人都聚集了过来。他们面上表情不一,或担忧或稀奇,或是懒懒散散又或是面色凝重,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关注点都集中在正前方、正中央、正上方。
台子上只有两名足轻,他们一左一右,分别守在托马身边。受困于身后绑缚着他的麻绳,托马低着头,如同罪人那般跪于千手百眼神像前,不发一语。那座神像依旧沉默地闭着眼,上面嵌着的神之眼隐隐发光,风的青、岩的金、雷的紫、草的绿、水的蓝、冰的白,还有——托马抿住嘴唇,看向腰间颤动着的神之眼,他的火红色的火元素神之眼,火的红。
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它就会同神像上的神之眼一样,被牢牢封印在石头中。是了,这便是第一百枚神之眼,这是第一百颗眼被狩猎成功的标志,而他,就是这场仪式的主角。
“该感到荣幸吗?”
托马自嘲地笑了笑。话音未落,身边足轻的利刃便抵在他的咽喉处。
“请不要轻举妄动。”
“……”
白色的刃将它所映照的事物忠诚地反映出来,足轻表情冷漠,并未因托马是社奉行家政官有任何优待。见他安分下来,足轻将刀刃缓缓撤离他的颈项,在擦过眼前时,却猝不及防地浮现出一道紫光——
那道光,凌厉、强大、而又无情。
托马瞬间汗毛炸起!
……这是——
仅仅是一瞬间,他便连呼吸都屏住,肩膀上似有万钧重负从天而降。冷汗从额角渗出,停滞了片刻便滑下,划过他紧绷的下颌,最后落在地上绽开,摔得四分五裂。他能察觉到身侧足轻也绷紧身体,手几不可见地颤抖着。
只因为那无意间的一瞥。
他们都知道,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并不是祂的故意施压,而仅仅是来自神明的一道余光而已。
——来自那位盘腿坐于空中的神明。
这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奇景——稻妻城明明阳光明媚,微风和煦,但以千手百眼神像为中心的数十米内,却不见一点阳光,不曾感受一丝清风。只有穹顶之上的滚滚雷云在肆无忌惮地宣告主权。
祂在唤雷助威吗?还是彰显自身威严?
不……不是的。
祂睁开眼,身后的千手百眼神像也仿佛微微地睁开了一条缝,所有的神之眼都在嗡鸣,昭告仪式开始。
你看,雷还在鼓动着。
却是匍匐在祂的身前。
11.
[她]从空中缓缓落地,款步走到神像前。视线好像短暂地交错了一瞬,她抬手,所有的神之眼便安静下来。
整个稻妻无比安静,只能听到她一人的声音。
“时辰已到。”
“仪式——开始。”
没有人会去回应她的,她似乎也像没有感情的人偶一般,冷冰冰地宣告一切,连自己子民的目光都看不见。观礼台上还有不少人,柊慎介、九条
孝行分别代表着两大奉行所势力,小家家主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在人群最后,神里绫人沉默着站在一旁。他没有看托马,反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雷电将军,也不理会在场众人,整个人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别看他现在这副轻松样子,刚才在这里他可没少被刁难。
第一百枚眼狩仪式的祭品是托马。可实际上,其个中含义不言自明——被放到台子上的早就不是托马一个人,而是整个社奉行。
神里绫人眯起眼,仿佛看到了脚底下的万丈深渊。
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但这都不重要。投资,讲究的是一个投入与回报,有亏也有盈,他只要做最后盈利的那个人便好。此刻,他才真正将[社奉行]放上交易盘。
“来吧,”他低声道,眼中神色晦暗不明,“让我看看,你是否能给予我对等的回报。”
状况仍在飞速变化,容不得他分心。但就仿佛是响应他这句话一般,同一时间——凄厉的紫光划破天际,昭告提瓦特这世间最为殊胜尊贵之身,昭告整座稻妻这雷鸣拥簇之尊,莅临了。
她的眼睛缓缓亮起,眼底闪烁着交织的雷光。没有人敢说话,因为那等同于将性命放在舌尖上;没有人敢喘气,因为那等同于亵渎眼前的神明。雷电将军没有多言,她右手作执刀状以示守护,左手则缓缓抬起,正对着托马的方向。
托马嗓子发干,牙关咬紧。
并不是多复杂的动作,仅一握,一抓——
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了他腰间的神之眼。托马睁大眼睛,右膝下意识往前挪动,却立刻被左右足轻拦在枪下。神明不理会他的动摇,随着雷电噼啪声响起,只见那枚神之眼像脱了僵的野马那般,猛然冲向神明的掌心!
仪式开始——托马的神之眼作为祭品,已然被神明夺去!
12.
“被夺去!——本该如此啦。我是说……如果我们来迟了的话。”
13.
那么,现在来紧急提问:比雷声更快的东西是什么?
作为一条非九漏鱼,你可以超级自信地拍着胸脯回答:
——是光啊。
一道紫光暴起!
没有任何人预料到这件事发生——神明也不例外!只见那道光撕裂了空间,甚至于扭曲了它自身轨迹的弧度,在观众席与神明之间硬是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比呼吸更轻、比眨眼更快,那道光裹挟着紫芒,却一下子与穹顶的雷电区分开来。因为它更亮,也更温柔,还带着少年人义无反顾的决心——只一着!
“啪!”
神之眼停住了。
紫色轨迹在半空中猝不及防地停下,从那里现出身形的是一位任何人都不曾预想到的少年:金色麻花辫甩在空中,他整个人突然停下,以一个利落的姿态在空中转了半圈。神之眼被他牢牢握在掌心,竟挣开了雷电的束缚。
全场哗然!
“天,怎么回事?”
“他是什么人?”
“他在干什么!”
“他有什么目的?”
“他疯了吗?”
“他竟敢如此冒犯将军大人?!”
“他从哪跳出来的?”
“——他还要做什么?!”
在一瞬间的沉寂过后,现场如同被泼了水的油锅般沸腾起来。所有人都在猜忌眼前的少年,所有人都在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他。怎么会有人敢在雷电将军面前抢走神之眼?和御前决斗不同,这可是实打实的冒犯!少年稳稳落地,单膝跪下用以缓冲力道,随后他和神明的视线交汇一瞬。没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也不会和任何人解释,只见少年眉头一压,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毅然决然地抽出剑往身后冲去——
速战速决!
他身上属于雷的元素力亮起,立刻应战朝他冲过来的两名足轻!雷的光芒贯彻整柄银剑,他一抽,一划,顺着自身前冲的态势,径直劈出两道雷光,逼得足轻不得不提枪抵御——晚了!仅在他们抬手的瞬间,少年就借着雷光的掩护化作元素冲到他们跟前,干净果决地劈断一柄枪,再旋身后踢,击飞另一人!
漂亮!!你混在观众里,差点就忍不住叫出声来,赶紧死死捂住嘴。
紧张的状态会让人肾上腺素飙升,此刻你也不例外。旅行者迅速老练的动作,精准果决的判断,无疑是给死局硬生生破开了一道口。他飞奔到托马身边,托马也毫不犹豫,背过身将身后绳结用力抬起。此刻你才发现,派蒙居然早就趁乱摸到了托马身后,借着身体小的优势不仅瞒住了众人的目光,还解开了一半的绳结。
离胜利仅仅一步之遥!你很想拍手叫好,但理智却把你心中的兴奋强压下去。
因为你知道,不会这么容易。
“呼……”
——这一步,却是要跨越一整个天堑。
14.
她终于动了。
先是一刀——从身后死角发出的攻击,瞄准他们解绳子的手而去。旅行者一把将派蒙推开,操着银剑将那道元素力弹开。
然后是第二刀——隐藏在先前那刀之后,裹挟着更强大的元素力狠狠击打在银剑剑身上。少年身下不稳,踉跄后退两步。
第三刀——少年腾身而起,不得不远离托马和派蒙。
三刀,就斩断了旅行者打闪电战的计划。
他闷哼一声,表情难看地抬起头来。却见空中有波纹稳稳荡开,在那上面,神明踩在半空,明明无所凭依却走得极稳,目光牢牢锁定在旅行者身上。少年与雷电将军对视片刻,缓缓提剑,直指向她,眼中不带一丝犹豫。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向神明宣战吗?!
雷电将军没有任何反应。她好像没看到他的举动似的,亦或是看到了,却吝于给出任何回应。她就像是完成既定任务的机械一般,无论面前站着的是谁,无论阻挡在她永恒道路上的是什么人,都会一一给予平等的,公正无私的——
“等等!那是什么!”观众中有人发出惊呼,“将军大人要拔刀了!”
人群骚动起来,敬畏与恐惧同时出现在人们的面容上。所有稻妻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无想的一刀],雷电将军武艺之绝学;无念无想,四海归寂。观礼台上也躁动不已,神里绫人盯着九条孝行,对方背对着他,手却微微颤抖着,似乎极兴奋。
在话音刚落的那一刻,雷电将军的手也正好抚到胸口。然后——
嗡——
世界被雷光涤荡。
这是你的第一反应。以你的视力,实在是很难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雷光像针一样刺着你的眼球,你眼前被盐水覆盖,朦朦胧胧间,仅能看见一道深色的光柱出现在她的手掌心,在一个呼吸间,便割裂了天地,只留下雷祸那般炫目的光。这不仅仅是视觉和听觉上的冲击,连空气都变得无比沉重,重到让你有下跪的冲动。这源于生命最初对死亡的恐惧,也源于对绝对君临力量的敬仰。你用双手死死撑着膝盖,睁着通红落泪的双眼仔细观察眼前的一切。
难受,好难受,好窒息,好想死——
这不是你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直面死亡。但,是你第一次直面神明的力量。
连距离这么远的你都狼狈不堪,那直面神明的旅行者又到底在经受怎样的痛苦?
肌肉断裂、骨头破碎、连意识也被泯成糜粉。那真的是超出你认知的强大,就好像人类在海啸面前第一反应不会是逃跑,而是呆滞,脑中一片空白的呆滞。
为什么?
因为“人根本不能理解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求生本能在这种时候发挥作用——跑啊,快跑!你不是祂的信徒,你也没有保身的力量,甚至还在协助“背叛者”反抗眼狩令,现在不跑难道等着被海啸淹没吗!
你根本想象不出来后果。
你也没必要去想象。
冷汗早就打湿了你的衣服,四肢都在剧烈颤抖着,可偏偏眼睛瞪的死大。你把嘴角都咬出了血,眼中注视着唯一的光。
“不需要神之眼就能使用元素力,你……是个例外。”
“而例外,是永恒的敌人。”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眼中亦死寂一片。她抬手,将刀锋对准少年,极强的力量开始旋转,凝聚,在她周身簇拥。下一刻,刺目的一道刀光劈下,旅行者堪堪躲过,毫不犹豫挺身而上——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便笼罩了一切。
15.
黑暗中,只有一句话你听得分明。
她道:
“——我要将你,砌进神像里。”
16.
现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裂口。它横跨整个台面,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中间漆黑,散发出阵阵威慑。毋庸置疑,这里面是雷电将军的领域。
而同样被带进去的,是方才那位抢夺神之眼的少年。
观礼台上的人很快冷静下来,以九条孝行为首,各家家主以及他直接掌管的天领奉行势力四散开来,分布到稻妻城的各个角落,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严阵以待。柊慎介则先带着人返回离岛,守住稻妻城最重要的对外通道。神里绫人混迹在众人之间,他顺从地接下安排,派遣社奉行的人到台下去安抚普通民众,以防止恶性事件的发生,而他本人在离开观礼台之前却最后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围绕在台子旁的人们。他的目光扫视一圈,停留在某个边缘地带。
“……大人?”他身边的暗卫低声道。
“无事。”
他嘴角抿住,“按我说的去做,计划不变。”
“是。”
他视线正中央,是一个正以滑稽姿态半蹲于千手百眼神像前的普通人。不知为何,那人的身体不断发抖,眼睛却瞪的通红,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裂缝,雷光刺目,刺得泪水流了满脸却恍若不知,很难判断究竟是否看得清东西。再仔细看去,那人紧握的掌心似有鲜血沁出,氲湿了膝盖周围的布料。
神里绫人的目光犹如实质,审视地盯着那人好一阵。在周围人起疑之前,他谦逊地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从始至终,既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也没有对那个人说半个字。
只是仿佛自言自语般,单手掩住口唇,眼中浮现出考量的神色来:
“成败与否,就看这一着了。”
17.
黑。
这是少年的第一反应。
极深邃、极复杂的黑。
这是他睁开眼后的判断。
而当半空中浮现出一只眼状的纹路后,他眯着眼,做出第三个确认。
不,这是紫色的雷。
像是回应他的这份想法一般,那只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盘腿坐于空中的女性——或者说,女性模样的神明。
祂双眸紧闭,像是隔绝了世间一切纷扰。
祂双手垂置,如同不愿干涉尘世所有事物。
祂一动不动,仿佛一座永恒的石像。
旅行者皱起眉头,往前一步。可只一步,就将这一切尽数打破——他这才想起来,他是变数,是值得神明降下神罚的例外,是追求永恒道路上的敌人。而站在他对立面的,便是眼前这位已经完全睁开眼的神明。
该死,他被拖进对方的领域里了。
祂双目蕴雷,起身拔刀。周围所有鼓动着的电光都在为祂欢欣鼓舞。旅行者不敢大意,立刻将银剑置于身前,做好充足的防御态势。
和外面的时候不一样,很不一样。
他额角渗出冷汗。
雷电将军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而是缓缓降落到地面上。
两人在一片虚无之中对峙数秒,看上去对方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旅行者抿着嘴角,决定先试着沟通。
他开口道:“现在的你……才是真正的雷电将军吧。”
“……”祂没有回答。
“……我的妹妹是你带走的吗?”
“……”
依旧是沉默,好像他的问题根本在她心中激不起任何波澜一般。旅行者心下了然,他长呼一口气。
“果然不会直接回答啊。”
本想着可以借这个机会直接问清楚,达到自己来稻妻的最首要、也是唯一目的,但既然如今的神明根本不屑于用正眼来看他,回答“例外”的问题,那也没关系。少年冷哼一声,他可以让祂“不得不正眼看他”。
于是旅行者提高音量:“稻妻的神明、雷电将军,在为了追求永恒不择手段对吧。原来如此,践踏你所守护的人民愿望,便是你所渴望达到的目的是吗?”
“哪怕有些人把愿望看的比自身生命还重要,你也不屑一顾。我说,雷电将军,能拥有神之眼的愿望,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才对?”
祂终于有反应了。
雷电将军明显对这个话题有兴趣,祂微微抬眼,冷漠地看向对面。
旅行者接着道:“只有愿望足够强烈才能获得神明的注视。意志,人格,信念,执念,欲望,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会包含在一颗小小的神之眼中,因此才足够强烈,才会在平凡的愿望里脱颖而出,散发出无比强烈的‘人’的光彩,刺进眼高于顶的神明们的眼睛中。你们神明,傲慢地将神之眼赐予,然后又任性地将其收回——擅自给别人的愿望定义,最后再整个夺走,把愿望从那人心中连根拔起,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
“眼狩令尚且如此,对国民经济以及社会氛围影响更严重,更恶劣的锁国令,又该怎么说?前者影响的仅是少数人,后者范围则遍布整个稻妻。”
他压低语气,将音量压到仅有自己能听见的程度,但他又清楚对方一定也能听到。然后他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假设你认为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神之眼持有者是最不稳定的因素,是该被最先排除的对象;外面的影响必须隔绝,从而保证稻妻整体处于历史的支流中,在一方静水内不断维持局部动态,保持平衡(永恒)。那么,你究竟有没有分清楚,牺牲的是‘必要’的部分,还是你所守护的稻妻……它本身最重要的东西(人民)呢?”
“碰!!!!”
尘烟四起——!!!毫无征兆地攻击!雷光和剑锋交织在一起闪烁着火花,摩擦声几乎刺穿耳膜,而下一道攻击又间不容发地袭来——来不及了!旅行者眼睛瞪大,当机立断将身体后仰,脚下踩出阵阵岩浪,岩刺尖端直指雷电将军;而他本人则右手紧握风涡,用力将雷击打散。他不敢停留,整个人高高跳起,将身体化作紫光藏匿在岩晶之后,袭向雷电将军!
在岩刺即将刺入她身体的前一刻,旅行者也趁势暴起,横着斩出一剑——又是一声极大的轰鸣!可这一次,不再是势均力敌的对抗,少年的身体如同炮弹被击飞,砸在了领域的透明墙上。
“轰——”
“呜、咳!”
旅行者喉口一甜,干咳出几朵血花来。但是他很快站起身,将手中银剑利落地一甩——从剑身上竟甩下几根带血的绛紫色头发。
雷电将军脑后辫子隐隐发亮,她抬手,轻轻抹掉颊边的血迹,冷漠地看了一眼指腹。
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你,很会说话。”
“……过奖了。”
“你不是稻妻人,却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很了解似的,难道你曾经在这里住过?”
“不。”旅行者摇头,“只是粗略地看过几本书而已。”
“书?”
“记载着稻妻历史的书。”
“呵,原是如此。”雷电将军似乎冷笑了一声,表情却没有任何改变。她抬手,远远地看着手背,以及手掌心所正对的无边际空间,说:“我已在这里居住了数百年光阴。”
“这里是一心净土,是我为了规避磨损所创造出来的领域。”
“永恒,是稻妻所追求的终极目标,是一切事物的终点,但也是它们的起点。正因为终点和起点永远绑定,所以不会终结,也绝不会被毁灭。美好的事物会一直重复下去,人与人之间不会再有失去,不会再有离别,可以说‘再见’却不必说‘再也不见’。所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的神,必须首先成为‘不变不移’的永恒。”她呼出一口气,透过自己的手看向外面的人偶的手,随即将拳头握紧。
“……”
“少年,你说的不错。但也不是全对。”
“以不对妄议对,那便是错。”
说到这,她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神明的刀蕴含着万千愿力,她将它持平于身体,随后缓缓划出一个圈。
旅行者不敢怠慢,暗自调动起体内的三种元素来,将所有力量集中在正前方。雷电将军却恍若未闻,在圈的终点,她停下刀尖,注视着这个圈慢慢注满愿力,最后化为一个绕着她的环。
祂不再和他说话。眼中浮现出雷光,声音重归冷漠:
“我是[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许稻妻民众亘古不变之永恒。”
“不变的恒常,仅在斫去杂音之后才显现其[寂]之本质。”
以无情的稻光击碎爱执,以孤独的心铸就净土;
不为人所真正理解,亦不屑为人所看破。
旅行者闷哼一声,向前冲去。
她将刀收于身侧,做好了拔刀式的起手状态,眼中无念无想,仅余一人。她能看到风、岩、雷的元素围绕在少年的身边,也能看到那些元素对他最诚挚的祝福,但这些都是必须被斩断之物。她永远负愿前行,她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在那场黑暗之后,她曾捏着樱花花瓣,背对稻妻所有人起誓。
她是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
18.
——“此刻,寂灭之时。”
19.
你仿佛等待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远。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瞬间?
腿已经不抖了,身体在逐渐习惯这个氛围;泪也流干了,眨眨火辣的眼睛,痛得让你浑身一抖。你抬起手来,打开五指,仔细看着上面的指痕:注满了鲜血,红的发亮。
你胡乱地擦把脸,抬头看向千手百眼神像。
它依旧沉默,可你却觉得它此刻一定在说话。不然,为什么周围这么安静,为什么连贯会叽叽喳喳的派蒙都停下了吵闹的嗓门?噢……不对,她还是在说话的。
她在哭。
“……行者,旅行者……喂!旅行者!!”
“……”
场面是死一般的寂静。
你重新看向台上。原先横亘在上面的裂缝已经消失不见,化为泡影散的无影无踪。而原先被带走的人重新出现在地面——他平躺着,身上看不出任何伤口,却无比安静,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到。
派蒙扑在他胸口上抽噎,哭的整张脸全花掉。你手指抽了抽,脚下却好似生了根,一步也动不了。
脑子很清醒,它说,旅行者没事的,待会还要准备跑路呢。
脑子很不清醒,它说,旅行者已经死了。都因为你的不作为,都因为你的袖手旁观。
“……啊……”
你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奇怪的音节。呼吸变得急促。你看着雷电将军注视着神像片刻,随即她执着刀,缓步走向旅行者。
派蒙被吓了一跳,她怕得飞起来,却又想扑过去阻止她,一来二去地,急得眼泪直流,下意识扭头寻找你的方位。
“在,在哪里……呜呜,在哪里呀!”
你看得到,但你说不出话。能感觉到胸口的陨石在发热,发出一股你难以忽视的强烈热意——但那都不重要。你扯下陨石,丢到地上,踉跄着往前走出一步。
20.
感觉胸口沸腾着无比强烈的一股情感——强烈到你想要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通通打碎,让他们不再忽视你的意愿,自顾自的表演下去。
你想起一件事。
在某个午后,你曾经夸下海口:
你说,你会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