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神里绫人披着单衣,闲雅伫立,衣摆随轻风扬起,残月下浮光点点。
钟离咯噔一声:“绫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散步。”
“你这样会吓死人知道吗,也就是我胆子大。”
“托马说你离开了。”绫人答非所问,往树林里挪了几步,有意地拉开距离。
钟离看在眼里,驻足,还是别绕弯子了——绕弯子是绕不过绫人的:“那个声音,什么时候开始的?”
绫人站立不稳,扶住松树:“什么声音?”
“你就装吧。”
“呵,不懂你说什么。”
看吧就知道,钟离直截了当挑破了说:“你误会了,那个声音不是幻境,也不是你想象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的。”
“你说什么?”
“一直缠着你的那个声音,是真实的精怪,不是臆想。”钟离加重了语气。
“你、你确定?”绫人语气发颤。
“确定!”
听到如此坚定的回答,绫人缓缓蹲下。
压住胸口。
是的,分不清幻境和现实很久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幻境碎片梦魇中挣扎出来,以为可以重新走入真实。
可不久那声音出现了。
最初他被吓一跳,问那个声音:「你是谁,你在哪里?」试图跟声音沟通却得不到回应。那声音只是自顾自地闹腾着说着,比如天气,比如人好多,比如绫人今天穿了三重衣服最里面是淡紫色的。
绫人能听见声音。
声音却听不见绫人说话。
没法沟通。
绫人试图堵住耳朵,也不行,声音像在脑髓中说话——这声音是我臆想出来的吗,他不禁这样怀疑起来。
——借着神社祭典的事宜巧妙地询问神子大人,却被告知并没有沾染邪秽。
——果然是心魔臆想。
绫人想无视这个声音,却做不到:
跟朋友说话时,声音会突然出现让他没法好好交流;吃饭时,声音会恶作剧地尖叫,惊得他把筷子掉进了火锅;处理公务,更是不可能,他被吵得连字都看不了两行。
生活变得混乱:
「哥哥为什么骂我?」妹妹委屈,却不知绫人骂的是那个声音。
「家主大人,咳,那我再重复一遍……呃,真的没事吗,我都重复三遍了。」托马面露困惑,却不知,每次托马一开口,那声音就开始捣乱,绫人什么都没听见光听那咯咯的笑。
此时,绫人还能勉强撑住。
可是不久以后,声音忽然开始扭扭捏捏,开始说寂寞,后来又说喜欢,再后来更不堪入耳什么昨天洗澡云云。
青天白日的在自己耳边说这些。
绫人炸裂了。
——这是心魔吗?自己为什么会臆想出这么不堪的东西,这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吗,不,太羞耻了。
不愿在别人面前失态,也不愿自己的失态打扰到别人。
绫人只能逃开了。
能逃去哪里?
一个人隐居山林吗,不,绫人不想再变成一个人的世界,不想一切都是虚无,他要看到真实的人。于是,四处寻找少人的海岸休憩。不知不觉,找到了这个海岛,能见得着人又可以避免打交道。
唯有如此,他才能寻到真实。
他的世界破碎过,必须注视着才能深信自己也真实地活着。
只想逃避越来越过分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是白天清醒、晚上嗜睡。绫人痛改作息,白天睡觉,这样再听不到那个声音;晚上活动,人毕竟是人不能一直躺着。在忍无可忍时也会大喊,怒斥声音闭嘴。可惜声音也听不见他的话,反而会吓到偶尔路遇的路人。
他恍惚了太久,因此,当血案发生了他都无法好好判断,是自己下意识地杀了人吗?
他无意辩驳,心底已认定自己的罪恶。
——绫人一直以为,声音是自己的臆想。
——为此很羞耻。
见到钟离,绫人既愤恨又惶恐。他知道钟离权能强大,假如离得太近兴许会感知到这声音。这种羞耻令绫人不愿接近,只能用冷漠的言辞推开。
而今,钟离告诉他。这个声音并非他的心声臆想,是外来的妖怪。
这种喜极而泣的心情谁又能懂。
「原来如此,不是自己的心魔臆想,而是真实存在的啊。」许久,绫人站起来,素衣在风中飘荡荡,嘴角微微弯起,「这么久,我一直都在质疑、否认自己啊。」
这是救赎。
可跑来救赎他的人,偏偏是毁了他的世界的人。
绫人扬起脸:“我是做了什么孽吗,为什么总会遇上这种事。”
“嗯?”
“你知道我恨你吗?”
“……”
钟离惊了,第一次听到绫人不说您,而是直呼你。
这是真实情绪?
“你那么轻易捏碎了我的世界,在你看来,我们这些蜉蝣的世界不用在乎,是吗?”再也无法伪装了,绫人直视钟离,压抑的怒火与怨愤都爆发,“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那是你的幻境,也是我用心的世界啊!我战战兢兢,呵护着的世界,为什么,一句话没有,就直接毁了啊?”
“抱歉。”
“那时我应该哀求,或者撒娇,你或许会心软,是吧。”
“绫人……”
“就算幻境,为什么非得在我眼前捏碎!”那么多种唤醒的方式,却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绫人无法停止对这个人的怨恨,愤怒地哽咽着,“你完全可以更温柔一些啊。让我,像真正做梦一样醒来,你也是能做到的啊。”
“……”
钟离看着绫人的脸:充满了愤怒和怨恨,全是自己能看懂的表情。
终于,可以把话说明白了。
钟离轻步上前:“抱歉,当时没有别的选择。”
“不可能。”
“我没有说谎。你看不见雾瘴,那些由你精神力杂质而产生的雾瘴,最后失控了。”
“雾瘴?”
绫人记起,崩溃时,有浓稠的黑雾将自己拥住,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幻境的黑雾:“可、就算失控了,以你的权能,对待那种东西不是轻轻松松吗?”不止一次看见钟离漫不经心地做捻一捻、而后湮灭的动作。
“最后的雾瘴不一样,它化形了。”
“化形?”
黑雾化形的,不是化成利剑长刀,不是烈焰激电,而是……钟离长舒一口气:“你用强大的精神力,创造出了--我的化形、我魔神原形的化形。”
汹涌而来的黑雾,最终化形成了:
摩拉克斯。
钟离看见的这一瞬,怎么能不震惊、不立刻出手。这可是凌驾于天星之上、能掌控幻境的化形,若不彻底毁掉,黑雾必会吞噬幻境里的一切,包括绫人。
“你的化形?”绫人愣住了。
那些由自己精神力杂质而形成的黑雾,为何会幻化成魔神之形?
转念一想,他恍然大悟。
自己手握天星时,满怀希望,也满怀不安。神明的态度是「不满意,就推倒重来」,建筑在神明权能天星之上的世界,是否会被轻易否认呢。
绫人忌惮着神明的强大,也痛恨着自己的弱小无力。
绫人渴望强大,渴望有力量能跟神明抗衡,保护他所创造的一切——精神力创造着世界,也创造着他强烈的渴望。
最终精神力的化形,是对抗。
——原来如此。
——毁灭幻境的源脉早已根植于己心。
原来是这样。
无法释怀的过去,朝雾一样散开。
绫人再无言语。
两人默默地并肩走着。
树木稀疏,沾了露的青草低矮。被月光照亮,天地素白一片。顺着山路蜿蜒而上,见寺庙一角,勾起残月。寡淡的景致,连能起的话题都没有,两相无言,进了寺院。
做完功课的小沙弥呀的一声,乖巧:「施主,你们回来了。」
「唔,吃了吗。」钟离回答。
「施主还没吃吗,小僧去厨房弄一点。」
「不用,饱了。」
要不说一种米生百种人,小沙弥就坦诚得可爱,又乖巧又听话。要是都跟绫人一样捉摸不透,钟离真是愁死也憋死了。比如现在,明明话都说开了,绫人还是不说话,一副原来如此但一切都已晚了的样子。
行吧,睡觉睡觉。
魔神也是要好好睡觉的。
“要怎么做,才能祓除那个声音?”冷静的语气响起。
“……”
熟悉又陌生,钟离回头,只见月下的绫人肃然而立,面色冷峻,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眉宇间是杀伐决断。
这人是绫人吗?
钟离一瞬间产生了怀疑。
旋即惊喜。
不愧是神里绫人,这个惯于控场的男人,即使在幻境神明的面前也不落半分气势。会戏谑,会捉弄,会很从容应对一切,也会黑化……能幻化出黑雾摩拉克斯的人,怎可能软弱或易碎。
只要反应过来。
神里绫人立刻就会重新掌控局势,就像现在。
“你不计较幻境的事啦?”钟离试探。
“呵。”
绫人轻笑。
已经想通虽然还没完全放下。痛太过深刻,无论是他人造就或是自己筑成,心口的伤痕都需要时间愈合。而今,有更迫切的事——没错,就连苦难这种事,也有轻重缓急,时时轰鸣于脑髓的声音就远比其它更亟待解决。
“这种非人的存在,也只能倚仗您强大的权能了。”绫人微笑。
啊呀又来了。
「您」。
钟离都不想吐槽他,你这家伙真的是尊敬我吗,真若敬重,哪里会幻化出黑雾摩拉克斯。
“以后再说您,我就不帮你了!”钟离鼓起脸颊。
“知道了。”绫人嗤的笑了。
心情一下子好了。
钟离切回正题:“绫人,你知道海雾神溾吗?我猜声音跟溾有什么关系,甚至是它引导你不断寻找各种海岸。”好吧,溾是什么海魅是什么,又得从头解释一遍,也很高兴可以跟绫人分享这一切。
月下,灯前。
久违的久别重逢,比以往都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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