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魔两族的战乱是他一力挑起——本来两族就已积怨,他从中作梗,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他隐约感觉,谢修云是知道他的这一推的,可是不知为何,没有阻止。
……他只是陪着他,行走世间,伸张正义。
就好像,在替他收拾残局。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了不行——成神哪有那么容易,他就是杀尽世间罪恶,上达天听,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界也不会在乎!
——甚至,因为魔族与人族之间战争不能波及高高在上的神,他们根本不会去理会人间的流离失所和苍苍茫茫……
他淡淡地想,不行。
——既然已经出手了,如果再抓不住,就会更后悔了……
在一次与魔族的交锋中,他“错手”斩断了直通天界的千机桥——魔族乐得如此,顺势闯进了上天界,双方交火,势同水火。
他束手旁观,大有看戏之风。
谢修云缓缓落在他身边,轻轻道,“……阿叶,你所求,究竟是什么呢?——一定要祸乱三界吗?”
他听的心惊肉跳,可是面上却不敢言表,惶惶然垂首道,“……师傅……我只是,不小心!”
谢修云仔仔细细看着他,半晌才道,“我们济渡一道,渡的是人性人心——这个天界漠视人间太久太久,确实,该要换换天了……
他怔怔听着,觉得这不是谢修云这个染云方丈能说出来的话,倒像是……这个人一门心思地替他想了一个借口……
“师傅……我——”
谢修云拍了拍他的肩,“……为师是认真的——天道纵容这个神界这样久,又眼睁睁看着人魔,神魔混战,自有它的道理——你,我,都不过其中沧海一粟……不必自责,有的事情,是上天注定……”
“……”
他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谢修云会入魔,不过思来想去,应该是他那日的话传开了去的缘故。
谢修云的话本就是为了他不受人针对,那些话在魔族中是大快人心,在神族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一样的存在。
谢修云任人诋毁,只是夜阑人静的时候轻轻问过他一次,“——心意已决?是为了什么呢?权力吗,还是……生命?”
他那时回答的什么来着?——他说,不,只是想要守护……
——只有拥有足够的权力和能力,才能够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那是父亲唯一留给他的话了……
谢修云长长久久地看着他,一直到燃的柴都尽了,噼啪作响的声音渐渐淡下去,叶残才听见那人说道,“……其实不上天界也是好的——你可知道,为善百世,可结一颗七窍玲珑心,可以让人脱离红尘,游离世外,做他想要之事……”
“阿叶,倘若执念实在难消,不妨试试这个方法吧……这人间的苦,已经够多了……只要那个人愿意把那颗心给你,你就可以继承他的意念,替他做未尽事宜……”
他淡淡地点点头,心说哪里去找这个人啊……
——这世道人心多自私,怎么会有那样的傻子,把一颗真心拿出来,给一个欲念缠身的人?
可是……真的有。
谢修云就是那个人。
只是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
——他已成魔。
一个拥有七窍玲珑心的魔头——甚至轻而易举成为魔族的先锋,反杀天兵数众。
神族下令诛杀谢修云——唔,成魔之后,唤作“云墨”,称取之心脏,可为天神。
他没打算掺和这件事的——毕竟那是师傅,他不知如何面对。
可是不妨碍云墨找上他。
只有一句话,“我说过的,只要那个人愿意,七窍玲珑心,一样可以转交……阿叶,我有被欲念缠绕,无法回头了——这颗心给你,由你替我守护他们,和他——好不好?”
“……”
他剜心,弑师时,眼前闪过遥远的青泽山后山,那个人天真无邪的脸,似有恍惚,亦有犹豫。
——可是得不到百世善人心,就不可能位列神位,他一辈子也够不到那个人……
可是那个人是他的师傅……
焦灼不安,没有结果;他的剑向来拿的稳,那大概是唯一一次,抖的自己都拿不住;
谢修云却在此时,撞上他的剑锋;
——
他说,“我渡你,以已身——若你能此心向善,我死,也没什么不好……”
他一时恍惚;
已经年过半百的师傅,青丝中掺着几缕白发,眼中几分释然,几分不舍,几分……倦恋和安慰……
他一时看的痴了——却不明其意,松了剑,拿着心走了:“如此,也好——省得我,脏了手……”
……
他当然不知,谢修云是因何入的魔——而谢修云……他这一生一世,也不会让他知晓了……
——往后的事,可能是因为没有了谢修云,有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是一点点淡忘了去的,直至有些看不清光泽——后来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模模糊糊的轮廓始于他拿着那颗即将成型的“七窍玲珑心”放进自己心口,而把自己的心剥出,塞回那人已经冰凉的身体里,送至天界——不知道是什么缘由,明明是这样血腥的事,他竟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存。
可是这种温暖注定了不会长久——伴随着那人的身体被天界的人挫骨扬灰,这份情感也变成漠然。
之后因为谢修云入魔,又是被他这个“亲传弟子”斩杀,种种缘由内情众说纷纭,他却也因此,得入天界,后来战火纷飞,天帝被天界众人逼迫亲征,却不幸神陨……
——而他攒足了威望,也在那之后出奇制胜,一举歼灭魔族作乱者,铲除异己,成为天界至高无上的存在——天帝。
染云天帝。
叫这个名字,大约是心底里觉得亏欠吧?
……
再回寺中,寺名被他重命名,唤作染云寺。
——他其实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但是他就是这样做了。
可能是因为有点怀念吧……
那寺中青年与记忆中的人生分,原本呼之欲出的名字却一时难叫出口。
他身有冤孽,手染鲜血;
可还是想……让他接受自己——大约是一种心灵的归宿罢……
师傅已经不在了,他所熟之人,此始至终,也只是一个他了……
他排除万难,带他上天界。
一步成神,万万人羡之不及的好事——他拒绝了,甚至为让他死心,抬手斩了自己一臂。
——那样决绝的拒绝……只是为了……只是为了,他能够清醒过来,不要再做蠢事。
可是“求之不得”像株魔草,被欲望滋养得失了分寸,这些血,不足以让他清醒——不足以……让他放手。
白月光终究是白月光,于叶残,他的终要是他的,无人可违抗。
于是百世之后,他得登神位,入驻天界,他毫不犹豫欺他骗他,立了成婚帝谕——
——要么做我的人,要么重归人间,流离苦难,再不做神。
天界立界三万载,他除了长了那许多无用的傲气,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曾以为那个人这样难地当了神,又怎么可能会放弃神位,自己又怎么会让他讨厌至此,以致于非要他强抗帝谕,宁死不从——曾以为他已将人握在手心。
……
然而手心破了,他到头来,连一粒沙子也没有握住。
他曾经向往力量,结果父亲死了;
后来他向往权力,师傅为此而亡;
最后他追逐慰藉,那人也再无音信……
他的一生,一次次靠近光明,又一次次于残夜将尽时被击落在深渊,不见天日;
——到底是什么错了呢?
……也许从一开始,他的降生,便是一个错罢?
光明是这世界最柔和的力量,那道光芒照醒他时,他恍觉自己错得有多么历害。
可是……
已经没有时间,没有能力去补救了……
——真可笑啊,他苦若相逼了上万年,执着到最后,都没能得到手的人以剑指着他,却要放他离开;
他不稀军自己的情伤,甚至……从来不曾把他的任何所作所为放在心上过——也不尽然,大约他唯一记得,便是自己杀了他师傅罢?……
既然如此……
他又有什么值得那人去“放过”,去为他遮掩,给他宽恕呢?
叶残低低地道:“……我知道你从始至终都没有想真的杀了我,从始至终都在想办法替我找借口,作掩饰……可我,杀师灭义……罪无可恕……更是无颜在你身边活下去……审判之光点醒了我,我也……该走了——”
唯一能做的,便是如那人所说,让你不要碰我的血——像当初的云墨——我的师傅谢修云一般……
——不要有……杀了我的负担吧?
……
于是他自己撞上了剑尖,颤抖的手……一点一点挖出那颗心脏;
——一颗七窍玲珑心;
从来不属于自己的心脏;
从谢修云的胸膛,传到萧玉手上;
……也算是,完成了济渡一道的传递,他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