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染双眸紧闭,身子蜷作一团,嘴唇被死死含着,牙齿将唇瓣抵得发青了,脸上竟无一分血色。他的乌发散乱,尽被汗泽浸透了,身子虽然在剧烈抖动,却是无声。
“阿染——你——”
萧玉急忙向他俯了身去,可是双手竟生生穿了他的身体过去,触不到实地,明明发出了声音,可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萧玉一怔,后知后觉自己这一魂离开肉身己太久,即便有所化形……也——再无法凝实了——
这也便是为什么他明明觉得醒了,却又没有的原因——
在林染眼中,他是看不到,听不到自己的……而他也再回不到那勉强寄形的身体内——
“阿染……”
萧玉的目光忽地柔和起来,再不见了方才的焦虑,莫明地,竟笼上一层神圣的色彩,他从跪坐的床边站起,垂目柔柔望着他,那目光似哀伤又似无奈,笼着一层像雾似的,让人看不出的情绪——
“……你送我别这里,足够了——洛渊和你有那样的交情——这很好,至少这样我便是输了,他在,也不会牵连你——接下来,我就要自己去拼命了……”
他返回来,便是要去抢回自己身体的,只是因为他和林染这三百多世一直过于不易,他怕自己会一去不归,这才一直拖着,和他多待这一刻又一刻……
而今神魂离体太久,再待下去就要消散,他唯一的方式,便是回到原来身体里,同洛篱的那两魂,争自己这身体……
可魂体之争不同于打架,再大实力能显示在神魂上的少之又少,那两魂与他的两魂相争,成败只有五五开——这还是不算洛篱本体锁魂草,对他人神魂有天生的压制作用……而他这一魂,又伤之基重,即使能痊愈,却仍在虚弱期内……
——阿染……若我……回不来的话……
已经三百四十世了,这一次,便不要再等我了罢……
……
林染缓过来劲儿来之时,已是次日天明,后知后觉地从水淋淋的床上爬起来,眼中有一刻的迷茫闪过。
继而目光落在床边的兔子身上,似怔了怔,半明,不可否认地疯了——
整一夜的折磨他都挨过来了,可是看到他气息全无,终还是忍不住乱了心火,当即一阵气血冲上心头,张口便是一嘴血污。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要疯了——
这种感觉……又是这种感觉……不管他的身体状况就爆发出来——
“……啊——呃啊!!……”
林染只觉周身重塑的骨骼又被打散,生生再给去回去重造一次,痛不可扼之中,面前走马灯似地闪过他的无数次回眸……
——
第一次是在苍穹夜尽之时,他说“别难过”;
……第二世隔着烈烈燃烧的药鼎,他满身乌研金锁链,红光之中笑意浅浅看着他,说“我不怨,也不疼……”;
……第三世,他双目失明,捏着他的衣角,柔柔劝着他“好了,就这样吧”……
……
——第一百一十三世,大轮回之末,他低低笑着,眼里是一种他读不懂的眷恋和一种近似于委屈和渴望他明白什么,又希望他不要明白的复杂神色,却无多言,轻轻道,“……这样久了,我们之间,可能真的天理难容吧?——阿染,放过我吧,我们纠结了这样久……该要,过去了的……”
他苦苦地说“不要”,却阻止不了那个人在自己眼前作尘埃粉末散去,一丝一毫都抓不到……
……
——第二百二十六世,那个人眼里是一种释然,眼里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毅然决然的神情,带着几分神圣庄重,微笑面对他,身形飘忽,“……如果这是你的答案,那么,这是我的选择……”
烟消云散。
天地苍茫,只有死寂。
……
——第,三百三十九世……
……
第三百四十世,他什么都没有说,只留给自己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喀、嚓!——”
有什么东西似在心口炸开,然后迅速蔓延,无形却也无声,偏能让人感到一股寒凉侵入肺腑,继而是四肢、五脏、六欲、七情……
然后又是一瞬之间,消失无踪;
——闯进了林染的身体。
林染垂目,双手在身体两侧暗暗握拳,默默感知着这细微的变化——经脉被那道莫名的力量毫不留情地闯入,七扭八拐地撞出一条路来,在体内肆意游走,留下一阵阵剜心刺骨似的火辣辣的疼痛;
——那道力量所过之处,林染的指节,骨架纷纷咔嚓作响,仿佛无形之中骨骼又经历了一次生长,然后这种趋势迅速蔓延至整个身体,仿佛生生教他经历一番洗礼——
……就像当初被炼制成大药鼎时的灼热——痛苦,但不至要人性命,而洗礼过后,身体焕然一新,仿佛充满未知的力量……只不过比之炼化药鼎,这样的痛还要更甚千倍百倍……
……这种苦痛,这种他再熟悉不过的痛彻心扉,再熟悉不过的大悔大悟——
三百四十次,他……
——他很没用,做了和之前三百三十九次同样的选择。
……因为不舍、因为不愿、因为执念……
终究还是这样一个结果。
洛温黎——
温黎殿下……你每一世都劝我向善,不要替你报仇,屠戮人间——至今已经快要整整一个大轮回——只差这一世……
只差这一世,就可以温养一颗七窍玲珑心,可以脱离尘世苦海,再不受轮回摆布——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了——我现在,只想,整个人间,给你陪葬!
“咚咚咚!——咚咚咚!——”
“——林兄?——林兄你可起身了?”
洛渊的声音忽然传来,划破屋内笼着的死气,林染周身一顿,双眸陡睁,眸中是阴沉的暗红,带着浓浓的杀意,死死盯着那门。
——却未回应。
洛渊又道:“……今日带你去见一个人——那可是我们族中内定的下任族长——”
林染眸中不耐烦之色愈甚,杀意怒涨,毫不节制地在体内横冲直撞——在这样下去,怕就是个走火入魔的征兆。
洛渊与他隔着一道门,自然不知,依然继续说下去,“——那也是当今庞邙的太子殿下……啧啧,到时候,只要他承诺与我药族同立场,共同复那灭族之仇,我药族,便可得见天日了……”
林染眸中煞气尽染,闻言却忽地一顿,潮水退去一般,倏地散了开去——
林染翻身下地,扯过衣架边衣服松松披了,暗自清一清嗓,开口道:“……听洛兄言,林某与洛兄同去便是……”
洛渊见着门中人已是男儿身,并未觉半分异常,反倒是笑道:“——林兄这是舍得以真面目见我喽?……唉其实你还别说,你昨日那身装扮,也甚为清丽,很得我们这些男人们的心呐……”
林染心下哀叹道“可是再清丽的装扮也搏不得帝王心呐”。
——面上却不表,随口搪塞过去:“可惜得很……林某虽说喜欢男子,却一时还那么不希望嫁给你们族长……”
——尤其是,在你们族长到底是不是“洛温黎”还另说的情况下……
洛渊兀自一笑,未作解释,引人走下山头,一转身拐进药族的议事大厅。
林染入得殿中便见一厅人,可是却未见萧玉。
洛卿雪见到二谷身边男子时,人不可控地呆了呆,好险才未唤出一声“太子妃”来,人憋在一处,脸上煞是精彩,可惜林染一门心思向某人讨说法,未见她这般情态。
洛渊道,“——这人现下不过是我们药族一个小辈,不过不日前还得到族中族灵赐字,名唤作“洛温黎”,正是不才的生子——”
林染肩膀抖了抖,忽地转向他:“……你说什么?……你的……什么?”
萧玉其实在厅后,不过一个人在挣扎。
明明只要短短十数步便可到堂前,可他走了近一个时辰还未至——每一步迈出,体内神魂便是一轮翻转,由己及彼又由彼及己,不知下一刻控制这身体的是谁,两人神魂缩在方寸土地内,痛苦纠缠且挣扎不休。
——若非“族灵”有令在先,不得外人入内干扰,否则这般境况,早该终结。
他只说了一个字:“你——”字音未落,人格已然翻转。
“……究竟——要——干——什么!”
“你,从我的……身体里……出去——”萧玉多挣出半秒主动权,吼出最后两个字来;
——整个室内室外的人俱是一怔,一抖。
林染已从这一声中识出他音色来,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际,人已抢先冲上台阶,三两步走到后厅,一把掀起门帘——
——
一时之间,两重历经苦难的神魂隔着一具凡人肉身的心门,发出久别重逢的欢悦情绪,湮灭了无形的血迹和苦痛,跨越了整整三百四十世的光阴;
——明明是昨天傍晚时分才分别的,可是却像是……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