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得心惊肉跳,隐约知道那不是梦,只怕是真实发生过的——然而却也无法可想,那人话中似有深意,却又……仿佛只是在解他二十年前的那场惑……
叶残又道:“我问你,三界乱时,你在何处?”
“……在寺中。”
“可知云墨?”他的声音似咬出来的,一字一顿。
“……好像,隐隐约约听来寺里祭拜的人说过,是那个祸乱人间的魔头……听说道法高强?——怎么了吗?——等等,叶残,师傅呢?……回来这么久了,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他?”他已有了不大好的预感。
叶残无力地将酒丢开了去:“……三界纷乱,由始云墨,而终于朕——朕,亲手杀了他……”
“云墨就是谢修云,谢修云就是云墨!玉儿,二十年了,我不信你一点儿不知晓此事……”
叶残死死抓住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来,“他早就不在了……跟我走吧,小玉儿……我给你归宿,你所有的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做到……”
他先是一怔,然后看着他的脸,退了一步,喃道:“朕?——你……你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叶残了……云染方丈——云中空余寒霜雪,染得光阴尽白头……染云天帝……”
他静静抬头,“——那些人口中的染云天帝……是你?”
叶残不理会他的怔忪,径将他拖上云便要往天界飞去,“……此事我本也无心再瞒,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便是下来陪你,时日终究有限,赐你“萧”姓,随我上天界可好?从此,你也不必苦苦修道,可与我一起——可好?”
萧玉目光落在挟在自己腕上的手,那手指节分明,处处彰显着不容分辩,仿佛带他走,上天界去,是给了他天大的恩惠。
——确也是天大的恩惠——人乃万物之灵,修成仙位尚需千载;他虽为药物之长,修习数万年方才有神识,再经三千载方成今日初具人形之态;倘经天道升仙成神,还需历经七大天劫,九大雷劫,各九九八十一道才罢休……
一步登天,他是想也未想;
——可如今,却是不愿。
他浅声道:“……叶残——不,染云天帝,你道心已损。修行之人,应爱苍生,而非这些前尘亲情……我不能同你走……”
“……为何?”
叶残目中有火,大为不解。
他轻轻笑了笑,望向他,“天帝陛下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万是百世为善所得,可惜而今,玉儿已瞧不出这心的光泽……天帝陛下,坐得高位,更应端得一方公正在……”
“若朕……不愿这公平,执意要你上来呢?!?”
他垂头,看一看那紧握着他手腕的手,一分也挣不脱,只好叹一口气:“叶残,你自随师傅上山便知我什么脾气,我喜欢睚眦必报,且必十倍而偿;我固执己见,凡认定之事无人可更改;我面热心冷,师傅用尽百世轮回,也捂不热我一颗心——你忘了,未修成人形前,我,本就是没有心的……”
“你——”
叶残隐约猜到什么,手握得更紧了——
“……玉儿,你别乱来——只此一次,你只依我这一次!——以后不论什么,我都依你……——你那天劫委实危险,我此番此为,也是为了你能够……况且,况且你现下的修为不如我,你逃不掉的……”
他低低地笑:“我多修三千年而已,天帝陛下也不过多等上三千日,比起十倍而偿,陛下赚了,不是吗?”
——抬手并指作刃,生将那手臂斩断了去!
“玉儿——你!?!——不!”
那人却坠落云头,化作一道光,散在云海之下,不见踪迹;
——自断一臂,相当于自损三千年修为,他跌下去,怕是连人形也化不成。
这般行径,却是为了赌气,为了给自己一个教训……为了,让他这个天帝,正一正道心……
叶残望着那人落下去的方向,默默叹气,心说自己此番……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啊?
……
梦中飘忽,一切成空,萧玉挣扎着醒过来时,已经不知今夕何夕,此年何年了。
“醒了?”
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在耳侧缓缓响起,萧玉猛地警醒,下意识想躲,可是后知后觉身体一丝一毫也动不了。
——这声音他熟,他当初在墨林时,萧铭凤和这人谈过话!
是,药王殿的殿主吗?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还是要被炼化了吗?
……
只是觉得那人于自己并无杀意……似乎也并不是想要他死?
“你……”
他话刚出口就听到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果然玲珑说的不错,你还没想起我们来……”
萧玉,“……我,我应该认识你?”
那声音叹气道,“我,应该算是药王殿的掌事吧?——你不记得便算了,伤好了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别留遗憾了——没机会了……”
萧玉更迷茫了,“……药王殿不是要杀我吗?——怎么又不杀了?还给我养伤?你既然说我该记得你,那你倒是讲讲我忘了什么啊?啊——?”
那人,“……”
良久,那人低低道,“……你好缠人!”
萧玉,“?”
可是还没来及问什么,又觉得床边一轻,那人起身离开了几步,萧玉急道,“——你去哪儿啊?喂,你要不要放开我的啊?我为什么动不了?……你们药王殿到底杀不杀啊?”
下一刻颈侧一凉,一根不知多长的针轻轻刺了进去,萧玉顿时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
那人自顾自道,“封穴术——你身上的穴道也是我封的,你现在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自然也就不会那么疼——稍后我会直接把你体内的乌研金碎片挖出来……”
萧玉默默听着,不能给那人半点反应。
“……本来我也是不信你这个草药成精的也会失忆的,不过既然你没记起,索性就放纵一时可好?你的性子,也该要为那个人变一变了——否则,就真的没机会了……”
萧玉除了听不懂还是听不懂,可是被那人嫌弃自己话多,封了声音,此刻只有无奈听他自言自语,还不带注释,被动极了。
——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很多过往……可是,又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
——真的是为了让他进行那所谓的“放纵”吗?
……
与此同时,京城。
萧铭凤冷冷看着那张飞鸟传书,上面很简明地写着:药引被不明人救走,下落不明。
萧铭凤,“……”
他气愤道,“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声音缓缓地道,“人确实是万无一失地给药王殿了,但是我也不能亲自下场踢球啊——所以之后如何我又操控不了……”
萧铭凤,“……”
——你TMD是个假神吧?
……方穿越进这具身体里时,这皇帝刚刚自刎,面前还是一副空旷的棺材。
他一面毛骨悚然地看着那空荡荡的棺材,一面感受着喉咙一点点长好,愈合,感觉整个人都是满满的不真实。
然后他就听见了“神谕”。
——那个号称“天机神”的家伙告诉他自己是神选中的人,可以通过聆听神谕长生不死……
还质问他是不是忘记了他们的约定……
——所以,“神”不知道他是替身?还以为他是那个皇帝?
所以又是什么“约定”?
……有关长生的吗?
他暗暗地想,应该没有人会不想要长生不死吧?况且自己命这么好,穿成帝王……
——那必然是要千秋万代,一统天下的啊!
可是又要怎么解释自己的“失忆”以及行为上诸多变化呢?
他想了想,解释说道,“我那个人格属实难搞,已经能够控制我的行为了——幸而现在已经死了……还是要多谢天机神相助……”
……
依然是梦。
——那是三座危机四伏的雪山。
最北两座名作“无常山”——只因那山间道险,一不小心就是有去无回。
——这也便是,两国依山为界,一直相安无事的原因。
是以……一旦走出这无常山涧,入熹微境内,便安全了——至少药王殿便不会轻易派杀手来了。
林染和萧玉在山涧中挣扎着,白雪迷茫了路线,让人既看不清晰前路,又看不清未来。
身后无追兵,可是亦无生路。
……
被逼入此间来三日,除了白雪,什么也不见,——生机、活物……都不曾有——渐渐地,天地只剩下空白,只剩下空了的寂寥;
——和那个人。
他的殿下倘若觉醒血脉,获得传承的话,应且不那么畏寒的——可是觉醒血脉,便意味着他会知晓那句秘语——那两百来世里,他念诵之,便会在自己面前散作血雾的秘语……
——这是林染心中的刺,无论如何,都是忍不过去的二百二十一次,无论他怎样做,那个人都免不了化作血色漩涡的事实;
似真从幻,就像是在梦境之中,沉沦空洞,没有痛;
……可那些从不是梦。
因为不是梦,所以更加沉重,让人呼吸不能,抉择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