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明和吏部尚书李遇知的矛盾朝堂尽知,这一次他出京的地方正是李遇知的故乡,随便找点儿茬都可以把老迈的天官老爷赶回老家。
柳如是又插话道,“姓刘的不是马上就要出京了吗?还怕他做什么?”
王应熊也道,“按理说他不该离京啊,不知是何原因?”
周奎无奈地笑了笑,道,“他出京多半还是因为把柄被我等拿住了,想出去避风头,不过现在证人又被他抢走了,依老夫观之,他定会想其他法子赖在京里。”
柳如是道,“皇上都已经下旨了他想赖着不走恐也不行。”
周奎道,“不要小瞧了他,他的手段高明着呢。”
王应熊哈哈大笑,“伯爷未免太惊弓之鸟了。”
周奎道,“你们有所不知啊,他要是出了京那就是万事大吉,要是一直不走,京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腥风血雨呢。沧州的事你们都知道吧,京中的勋戚敢怒不敢言啊。”
刘慧明指使赵光拚以剿匪的名义强占沧州盐场,京中权贵被杀怕了,一直不敢采取行动,“这么大的事,要放在以前,言官早就上疏弹劾了,但如今敢言之人要么被赶出了朝堂,要么改换了门庭,都不敢多言一句啊。”
王应熊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好个乱臣贼子,竟然堵塞言路!”
“咳,何尝不是呢!”周奎唉声叹气道,“总之,京中勋戚、言官都怕了他了,我们只有指望你们了。”
钱谦益一直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了才神秘地笑了笑,道,“伯爷不必惊慌,最多一月就有好消息传来。”
“真的?”周奎大喜,随即又问,“喜从何来?”
钱谦益看了一眼王应熊,见对方并无表示,便指了指南方,道,“从南方来。”
正在此时,周奎的管家前来汇报,“老爷,宫里有消息传来了。”
周奎忙告一声罪便来到书房,见是一个小内侍,那小内饰见到周奎忙上前行礼,“奴婢见过国丈老爷。”
寒暄了几句二人便进入了正题,小内侍从袖里取出一个册子恭恭敬敬地呈给周奎,道,“这是干爹托奴婢交给国丈老爷的,干爹说了请国丈老爷仔细研读。”
周奎赏了内侍,粗略地翻了几页便皱着眉头,来到茶室,把册子往茶几上一放,道,“刚得到的册子,两位相公也来参详参详吧。”
周奎把小册子摊在茶几上,王应熊和钱谦益一目十行,半盏茶的功夫就看完了。
钱谦益轻轻地击着掌,不住地赞道,“黄绢幼妇,外孙齑臼!绝妙好文,绝妙好文啊!只是这么细致全面的自白书倪元璐那书呆子怎可能写得出来!”
王应熊也赞道,“确实是千古奇文,陛下若真按文中所写去做,说不准真能让大明起死回生。”
柳如是见两位大人都如此赞不绝口,便把小册子挪到自己面前细细研读起来。
小册子写得很潦草,看样子是仓促之间抄写的,柳如是的目力虽然比不上两位饱学之士,但也能做到一目三行,才看了两页就忍不住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拍手道,“真的是好文啊,比老爷您那些酸溜溜的诗文可高明多了。”
钱谦益和柳如是本来就是以诗书结交的,柳如是欣赏钱谦益的才学,钱谦益除了欣赏她的美色和特立独行的个性以外,对柳如是的才学也是相当欣赏的。因此,二人常吟诗作赋,品评文学与人物,犹如神仙眷侣一般。
不过她和大明这个时代的女性可不一样,她从不盲目地夸耀一个人,对自己的老爷也是直言不讳,而钱谦益这老头子偏偏就喜欢这一点,因此两人经常互怼。最经典的一次就是老钱头对小柳说“我喜欢你白的肤黑的发”,柳美眉则回应道“我喜欢你白的发黑的肤”,一时传为趣谈。
而这一次,柳如是看到倪元璐和刘慧明等人上的竞选自白书才读了两页就赞不绝口,他读遍了老爷的藏书从没发现有一篇文章抵得上这一篇文章的,因此便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钱谦益呵呵一笑,道,“如是所言不错,这等雄文自然不是我能做得出来的,倪元璐不行,刘慧明也不行。”
“那是何人所作?”柳如是不解地问道,“莫非另有其人?”
王应熊接话道,“听说上月倪元璐、张国维、周凤翔等人发动座下所有门生故吏填写一个什么民情问卷,这篇文章想必是那些人集体的杰作吧。”
“啊,是那个民情调查问卷啊”,柳如是恍然大悟道,“我们无锡还有人填过呢,原来是这个用法。”
“嗯,确实新颖!”钱谦益捻须赞道,“用这种方法调查民情确实前所未有,只是那问卷长什么样我们可一无所知,他们保管得可严密了。”
周奎提醒道,“两位相公,宫里费尽心思把这东西抄录出来可不是让你们赞赏的,是让你们看能不能从中找到漏洞?”
钱谦益呵呵一笑,“伯爷勿忧,原先说要等一个月才有好消息,现在看来用不了等那么久啦,这篇文章里面到处都是漏洞啊。”
王应熊也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计谋竟然起到这么大的作用,看来伯爷所说的姓刘的这厮不懂官场规矩真不是虚言也。”
柳如是怀着激动的心情读完了自荐书,早已被书里描写的美好愿景吸引得无法自已,单凭“女权”一项就让她足以兴奋一辈子了。她在想要是真能实现书里的愿望不说大明朝廷,就是她本人也会获益不少。
但是一听自己老爷说着文里到处都是漏洞,他们还准备拿这文章做文章扳倒刘慧明,她的心就是一凉,脸色也渐渐阴沉下来。
自崇祯十一年结识钱谦益以来,她就为其学识与涵养倾倒,虽然他的年龄已经可以做她的祖父了,但她还是毅然决定嫁与他为妾。自入钱家以后,因为有老爷的宠爱,她得以长时间随他结交社会名流,每当说起朝中政事老爷都是一副义愤填膺,恨不得立马飞到朝堂上挽狂澜于既倒的样子,让自己内心多次感叹此生无憾,终于嫁得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然而自从刘慧明这三个字进入他们的圈子之后,老爷就变了,变得忧虑起来,他常和一些老友一起骂刘慧明离经叛道,骂他妖言惑众,骂他毫无廉耻,只知一味媚上惑主。
后来王应熊来了,他们在南京举办了一个超豪华的酒会,除了诗文谈得最多的就是崇祯突发奇想的内阁首辅竞选了。这让钱谦益非常兴奋,他已经远离朝堂十几年了,入阁拜相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理想,温体仁执政的时候他是没有希望的,本指望周延儒拉他一把,没曾想他一到了朝廷就变了卦,不仅没有提携自己,反而和阉党走得越来越近,让他们东林-复社士人好生失望。
好容易搞掉了周延儒,又斜刺里杀出个陈演和魏藻德,正当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的时候,崇祯突然改了游戏规则——入阁不再按资排辈而是靠选举,这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的义举啊。选举对他们东林党人而言是最有利的,他们历经四朝五十年的发展,徒子徒孙遍布朝野,要把他送入内阁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可惜,他再一次搞错了对象,陈演不足虑,刘慧明才是他们的心头大患。
这刘慧明就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三个月前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兵备道,一夜之间就成了实授的左司马,半个月坐上了兵部堂官的位置,一个月以后入阁拜相,这速度在大明绝对史无前例。
但这还不算,这刘慧明入阁拜相了还不知足,竟然还觊觎首辅的大位,为此他还鼓动倪元璐拉拢一批原来的浙党人氏迅速积累起了可以与东林党一较高下的实力。要不是王应熊出了个亢龙有悔的主意,东林党这一次又要败北了。
现在拿到了至公党的自荐书,东林党终于可以做到有的放矢了,他们不敢保证自己能成功,但是一定有办法让倪元璐和刘慧明失败。
柳如是听着三个龌蹉男人你一个阴谋我一条毒计的谈话不禁感到一阵反胃,这刘阁老和至公党的自荐书写得多好啊,要是自己有投票权她肯定第一个投他们一票。
然而这么好的自荐书在他们眼里却是漏洞百出,什么这里违反了祖制,那里又是妖言惑众,还有后面有一条犯了先帝的忌讳什么的,反正就是一无是处。
柳如是抑制住恶心,端起茶盏猛地灌了一口,便蹭地起身往内宅跑去,她已经受够了几人的龌蹉,感到无法呼吸了。
钱谦益忙关切地问道,“如是,你怎么了?”
柳如是头也没回,只淡淡地应了一句,“茶水喝多了,内急!”
王应熊和周奎哈哈大笑,王应熊道,“牧斋啊牧斋,你这雌儿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我的柳儿就是这么特立独行,老夫就好这一口。”钱谦益得意地笑了笑,“咱们接着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