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颠簸。
骨头像要散了架。
陆饮溪头昏脑涨地睁开眼,看见了洒进车厢的月光——应该是车厢。她不敢确定。
在她旁边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个小孩。没有帘子,能看见外头曲里拐弯的小路。
她记得自己是在出差的路上,乘坐的直升机出了事故,坠向大山深处。所以她现在是被人救起来了吗?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全然没有印象,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昏迷到现在。
四肢疲软无力,她费了番力气才爬到车厢边沿,只是想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地方。哪成想,有一只小手又急又快地把她抓住,用劲儿地往回拽,大声喊:“你要干什么呀!你会摔下去的!宋爷爷!宋爷爷!她要寻死啊宋爷爷!”
这一嗓子把所有的孩子都喊了起来,车也缓缓停在了路中央。
拉着陆饮溪的小手越来越多,一个个把她往车厢里拽。小朋友不晓得轻重,只是担心陆饮溪要跳车寻死,于是卯足了吃奶的劲儿要拦住她,把她勒得够呛。
跳车会不会死还未可知,但是再没人管管这帮热心肠的孩子们,她可能就要被勒死了。
门洞处终于出现了一个成年人,他背着光,黑糊糊的一团,看不清脸:“好啦,爷爷来啦。你们再勒着她,她就要喘不上气儿啦。”
孩子们松开了手,陆饮溪摔坐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呼吸。
老人把陆饮溪抱出车厢,又叮嘱车里的其他孩子:“你们继续睡吧,就快到山上了,明天一早还要测试呢。”
“宋爷爷,她没事吧?”有孩子担心地指着陆饮溪,问,“小妹妹,你没事吧?”
陆饮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形也就是个五六岁的稚童。震惊错愕之余,喉咙却疼得厉害,让她发不出声音。
宋爷爷拍了拍那孩子的头,轻声说:“没事,没事,爷爷会看着她的,你们睡吧。”
他的语速很慢,听着让人昏昏欲睡。
陆饮溪想着既来则安,先不要轻举妄动。身体变小是事实,仿佛被人灌了APTX-4869,但是眼下她比柯南的处境更加糟糕,既没有阿笠博士,也没有豪华别墅,既不能说话,也不敢说话,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会触发不得了的死亡关键词。
她只能茫然地盯着自己变小的双手,被宋爷爷抱到了车子另一端,看见了在前头拉车的老牛——是辆牛车——很好,对窘况毫无帮助的新信息增加了。
“好孩子,嗓子哑啦?”宋爷爷问。
陆饮溪点了点头。
宋爷爷拍了拍她的背:“我是在山脚下看见你的,因为四下无人,我们又赶时间,所以擅自把你带上了车。你就摔在路边,是从山上摔下来的吗?你家住在县里吗?”
陆饮溪不知道“县里”指的是哪个县,她想说自己是从直升机上摔下来的,得找个从黑衣组织里逃出来的女人帮她看看,吃了这个APTX-4869以后嗓子说不出话的毛病到底有没有救。这具身体简直也像是刚从直升机上摔下来的一样,她现在哪哪儿都疼,尤其是眼睛和脑袋,仿佛被烧灼着,被针刺着,火辣辣地疼。意识越清醒,痛感就越明显。
“没关系。我们现在要去藐姑射,那几个孩子要拜仙人为师,学习法术。”宋爷爷说着,朝老牛打了个手势,那牛好通人性,车子又开始颠簸着向前去,“你听说过藐姑射吗?”
陆饮溪还是摇头,从眼神中透露出她对这个世界的一无所知。
仙人?藐姑射?听着没有一个词在她的认识范围内,显得非常虚假。指不定自己现在正处于一个巨大的摄影棚里,无知无觉地扮演着女主的角色,任由那些隐藏的摄像头把自己的一生摄录下来,被剪辑成火遍全世界的热门连续剧,就叫《楚门的世界(修仙版)》。
不过因为她确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孩——这种变化带给她的冲击比听见修炼成仙带来的冲击要大得多,就显得“仙人”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宋爷爷不在意她的一无所知,笑道:“或许你不是九洨县的小朋友。没关系,我先带你和这些孩子一起去山上看看吧,说不定你能碰见自己的机缘呢?”
颠簸感让陆饮溪胃里翻江倒海。她不在意机缘,只想找个仙人帮忙看看,现在这副样子还能活几年。
看出她的虚弱不堪,宋爷爷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睡吧,孩子,别扛着。”
——————
再次醒来,陆饮溪已经被宋爷爷抱进了所谓的“齐物广场”。她不确定自己方才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也不确定自己需不需要做灵根测试,总之现在见到了仙人:她对自己能活多久非常在意,急需仙人救命。
这里是个露天的大广场,几乎没有杂物,非常开阔,粗略估计能容纳六七百人集体跳广场舞。
广场上除了昨天和她同乘在一辆车上的孩子以外,还有很多大孩子小孩子,队伍呈现蛇形,排得老长,最前边站了一个穿着黄衣的仙人,手里捧着一只球状物,可能就是小说里会出现的能测出人类灵根的水晶球。
有几个长老坐在高台上,九个座位八个人,俯视着正在进行的灵根检测。
坐在首位的女性一看就是掌门,她穿着一身庄重的黑色长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抿着嘴角,似乎是在对一直没有高品质灵根出现表示不满,又似乎她这辈子就没好好笑过。陆饮溪猜测,她不爱笑不是因为真的不高兴,只是为了维持自己威严的形象。
宋爷爷见她醒了,就把她放下:“方才已经找山木峰的弟子帮你看了脉,她说你只是累了,没什么异常,等醒来就好,不过你喉咙肿得厉害,最好还是先不要说话。仙人说你还太小了,药要少吃,这种症状过不了两天就会自行痊愈,所以不要害怕。我还说让你多睡一会儿呢,没想到你现在就醒了。感觉怎么样?”
陆饮溪挥了挥胳膊,昨晚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确实消失了。原来仙人已经救了她的小命——非常感谢。
健康问题得到了解决,陆饮溪总算有心情考虑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去尝试测试个灵根,就当是“来都来了”,总不能啥也不做就回去吧?多无聊啊。她拉了拉宋爷爷的袖子,示意他们要去队伍最末排队。
宋爷爷蹲下来看着她,笑道:“我不能陪着你去,你自己去排队可以吗?勇敢一点,我就在这里。”
陆饮溪当然能勇敢地自己去排队,她是个三十岁的成年人。
她走到队伍最后,刚刚站定,第九位长老姗姗来迟。
是个白衣女人,长发凌空,极其潇洒,极其随意。如果掌门的仪容仪表代表了这个世界的礼仪规范,那这位拒绝束发的白衣女士绝对是反面教材。她轻巧地在空位上落座,所有长老的目光都向她投去,暂时忽略了测试现场。
长老们应该在交流,陆饮溪什么都听不见。她好奇且八卦,伸长了脖子使劲儿瞧,最终还是悻悻地收回了目光,只能在心里吐槽:“听说穿白衣的人都闷骚。”
“楚云遮!单冰灵根!通过!”冷不丁,场上响起仙长那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把陆饮溪吓得一哆嗦。一个年轻男孩如众星捧月般被接下了台,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未来的内门弟子预备役。
诶?楚云遮?
陆饮溪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是个男主角的名字,出自她在世时特别火的一本龙傲天修仙小说《云遮》。陆饮溪本人不常看这类作品,但是她有个对《云遮》重度上瘾的妹妹,于是多少了解了一些小说内容。
男主楚云遮,年少时拜入仙门,投在仙尊座下成为亲传弟子,先后得到了一堆女性的青睐。啊当然,这是她自己的总结,在她妹妹的描述里,故事的重点似乎不是楚云遮的风流韵事。
至于具体妹妹描述了什么,她已经忘了——哦,好该死,还不如连着书名和男主一起忘掉呢!这种“记住了,又好像没记住”的感觉真叫生无可恋,就好像人已经坐在考场上,试卷也已经发到手,她却还在满脑子“马冬什么”和“马什么梅”。
陆饮溪努力地回忆着小说剧情,尤其是在男主拜入仙门前后。但是没有。在她的记忆里,时间线好像一开始就是男主灵根被毁,跌落神坛,从零开始。
毕竟是男主,他所有的付出和痛苦都会得到相应的回报,因此陆饮溪并不认为他需要同情和怜悯。有多余的爱心来怜悯他,还不如多怜悯怜悯莫名其妙穿越来这里的自己。
之后几个孩子都是杂灵根,或者双灵根,仙长再没那么激动过。
队伍从日升排到日落,总算轮到陆饮溪走上了台。
仙长一脸麻木,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陆饮溪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不能说话?”仙长愣了愣,把水晶球递过去,“总之先测试吧。”
陆饮溪估计他的言外之意在于,如果她也是杂灵根,那即使自报家门也没有用,他们不需要认识,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
陆饮溪把手放在了水晶球上。
“无灵根。这孩子是谁带来的?”仙长说,语气甚至有些怜悯——很好,除她自己以外,还有人也同样觉得她需要怜悯。
但是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只想当着仙长的面儿,原地做一百个俯卧撑,以此表示自己是个不需要被怜悯的能人。
“是我。”宋爷爷这时从人群中走出来,朝陆饮溪招了招手。
陆饮溪朝宋爷爷跑过去,不想待在仙长旁边。
宋爷爷抱起她,朝仙长笑了笑,“是我带来的孩子。您看她是不方便修行吗?”
仙长点点头:“原来是宋先生。这孩子没有灵根,起码走我们藐姑射的修行路数是不合适的。她是哪里人?”
“是我在路上捡到的,她什么也不记得,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宋爷爷说着,小心地看了一眼陆饮溪的表情,怕孩子伤心,但是仙长问话,他又不得不回答,毕竟这是帮陆饮溪找到家人的好机会。
陆饮溪确实有些伤心,在伤心自己那多半要黄的大生意。昨晚上,原本被安排去和对面接洽的员工突发重感冒,于是她临时顶替,“御驾亲征”,还因为时间太赶而安排了直升机,没想到惹出了这劳什子差错。
仙长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确实有些难办。要不这样,宋先生,方便的话,先把孩子寄养在你这儿,我们会帮忙寻找她的家人。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就住在藐姑射附近,不会离得太远。您看怎么样?”
陆饮溪不觉得怎么样,他们就算把藐姑射翻个底儿掉,估计也找不出她的家人。
不过她的去向终究是定下来了,跟随宋爷爷成为了藐姑射的普通杂役。
被宋爷爷抱走的时候,陆饮溪趴在他肩头往回看,那九个长老似乎在讨论楚云遮,讨论得热火朝天。早在陆饮溪检测之前,他们就已经对灵根测试失去了兴趣。
虽然还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陆饮溪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那个白衣长老突然抬起眼和她对视。
那是双无波无澜的眼睛,毫不掩饰她对那个单冰灵根的孩子没有兴趣,或者说,她对世间万物都没有兴趣,眼里透露出万念俱灰带来的死寂。没有绝望,也没有痛苦,只是死寂,像既没有黎明,也没有春天的永夜寒冬。
可惜陆饮溪没能盯着她瞧多久,被宋爷爷抱着转了个弯儿,大厅里的一切随之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