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鸢醒转的时候,已是在几日之后。
清晨的竹林薄烟缭绕,露水从青翠的叶上滑落,晨曦方起,密林间投下几许光辉。些许光亮透过窗落在如鸢脸上,纤长的眼睫微微闪动,感受到几许微凉的清风拂过自己脸庞,皱了皱眉,便缓缓睁眼。
片刻,萧云淮从隔壁端了药来,正好看见如鸢趴在榻上呆呆地看着他,想捏自己一把却又不太能动弹,牵扯着伤口立时有些钝痛,却道:“我果然还活着啊殿下?”
倏忽间,萧云淮笑出了声,却觉眼眶微润。
“你别动,我扶你起来!”
他匆匆放下手中汤药,轻柔地扶如鸢起身,刚到这里时她本还只能侧着睡,但一个姿势压久了终归不好,楚逸之便又想了法子,在她腹下垫了个软枕,让她趴在榻上,如此,她手臂跟肩上的伤也能好的快些。
“咱们这是在哪儿啊玉郎?”
如鸢吃力地坐起,扫了一眼陌生的环境,却觉得前胸后背都好生疼痛,尤其是后背,正要伸手,萧云淮忙一把拉住她:“你别碰,你背上有伤,切不可乱动。”
他温和地看着她,好像许久不见一样,又道:“此处是元昭山上的一处茅庐,是医仙楚逸之的住处,就是那个我跟你提过的擅医的朋友。他已经替你诊治过,已经没什么大碍。”
“元昭山?就是你上回说的观景极好的那个元昭山?”
如鸢愣了愣,一时间脑子有些乱,上回同萧云淮夜游叩月楼时,听他说起过此山,那日他道她不可再窃辟阳珠时,也的确提到过有一位行医的朋友,愿请他给府中公子治病。
山便罢了,可这朋友......
萧云淮不想她还记得,笑着微微颔首,“正是。”
如鸢当即极为惊讶,“玉郎你说的行医的朋友,竟然是天下第一的医者,医仙楚逸之?”
她混迹江湖许久,大名鼎鼎的医仙名号可不是没听过,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到了医仙的住处,还得他出手救治,竟不知自己是不是没梦醒。
萧云淮见她抬手往自己脸上捏了一把,实在可爱又好笑,可如鸢瞅了瞅他,愣怔间,倏忽明白了些什么,想想也不奇怪,毕竟眼前人是淮王,有医仙这般的人做朋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你也听过他?”
他微挑起眉梢,便见如鸢使劲点点头:“我行走江湖许久,自然是听过医仙楚逸之上至九天改生死、下入冥殿夺幽魂的名号,只是我不过一无名之辈,也只是听说,从来无缘得见罢了。”
萧云淮见她满脸景仰,想着楚逸之那厮若见到了不知多臭美,便笑着端过药递到她跟前,道:“楚先生一早便出门替你采药去了,待会儿他回来你便能见到他,眼下先趁热把药喝了,别放凉了。”说着边用勺子匀了匀。
如鸢本是想自己接过来喝,可一抬手才发觉自己双手缠得跟粽子似的,虎口处还隐隐作痛,胳膊肩膀也俱都抬不起来。她眼巴巴地望着萧云淮,怎么会这样,而萧云淮只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这不是你自己作的孽吗?
她愣了愣,才记起,哦对,自己那日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极其勇猛地徒手接白刃。
奈何不得,只能是萧云淮一如既往地一勺一勺喂给她,而如鸢刚尝了一口那汤药,便险些喷了出来,“这什么东西?!好苦!!!”
平心而论,她这辈子也不是没吃过苦药,可萧云淮递来的这碗东西,可以说是苦到她抓心挠肝,苦到发齁,也不知是什么药熬出来的,碗里泛着黑盈盈的光,看着倒更像毒药。
她的脸拧成了块痛苦的抹布,萧云淮也忍俊不禁,却犹一本正经地道:“苦是苦了点,不过没法子的事,谁叫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可如鸢实在难捱,耸了耸鼻子,讨饶地看着他,而萧云淮也始终用坚定的眼神温柔地回应:“再不喝就凉了。”
奈何不得,她只能再添道:“可这太苦了。”只是话刚说完,便听得一清扬声音破门而入:“良药苦口!”
随之一袭白衣飘飘风度翩翩地自门外归来,背上还背着个竹篓,手中握着一掬刚洗净的带绒毛的白花,来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医仙楚逸之。
“刚好,把这个给她加进去,就着汤药一起嚼了,今日踏遍了山头,就这么几朵,此物去腐生肌、愈合伤口疗效最好。”
楚逸之一回来便行云流水地把竹篓卸下往边上一放,走到如鸢跟前,径直将手里的白花扔到她碗里,一边量着她的神色,“恢复的不错。”说完便冲她笑了笑。
他似一股山里的清风扑面而来,神情恣意,眉目硬朗,浑身一股逍遥洒脱气,看向如鸢的目光炯直而含笑。
如鸢愣神地望着他,随即诧异,一眼望向萧云淮,只见萧云淮点点头,“这便是我跟你说的医仙楚逸之,这几日都是他忙里忙外照顾你。楚神医的医术一向最好,你听他的,一定很快就好了。”
这便是传闻中的医仙?如鸢复又看向来人,却没想到这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医仙竟是如此年纪轻轻的翩翩公子,骨相秀仪,神情飘逸,似亲近似疏离,却又神采奕奕,同萧云淮一样地身材修长挺拔,行路生风,浑身上下爽朗清举,洒脱不羁。
她原以为都做到医仙这个名号了,就算不是白胡子老头怎么着也得是年过半百那般年纪沉稳的中年男子,颔下该有长长的胡须,以表资历,却没想到这传说中的医仙竟如此年轻,看样子也就二十来岁,最多不超过三十,不禁愣神着道:“如此年轻就成了医仙了......果真是天选之人!”
此言一出,萧云淮料楚逸之必定受用,果然见他倏地面露惊喜,甚而扫过来得意地挑了挑眉,可紧跟着就见如鸢一笑莞尔,同他郑重地道:“多谢楚大夫。”
楚逸之本还十分得意,闻言却是变了脸色,“叫我先生!大夫大夫的听着太老气了!就算我年少有为也不必把我叫得这般老气横秋,听起来一点也不潇洒!”
如鸢没想到他还在意这个,不过这世间举凡大材者,皆有些自己的独特癖好跟习惯,也是人之常情,眼前人这般倒也有趣随和,便点点头:“都听先生的。”
楚逸之见如鸢十分上道,眼中的欣赏不禁又加深了几分,只是还是道:“虽是如此,你还是得把这药喝了。”
一句话便如洪水猛兽般,教如鸢身形一颤,楚逸之一脸认真,萧云淮也是一本正经,二人四只眼生生地盯着她,看着她五官又扭作一团。奈何不得,如鸢虽极力抗拒,但到底还是在二人的注视下将一碗汤药连带着刚放进去的白花缓缓饮尽。
只是饮一口,便增添几分痛苦,到碗里见了底时,她几欲苦到两眼发黑昏死过去,好在萧云淮及时地给她递上茶水漱漱口。
楚逸之见她乖觉地喝完了药,也是十分满意地露出阎王般的笑容,跟着又交待了她许多注意事项,譬如她如今虽已彻底保住了性命,但接下来还需静养一段时日,能不动就不动,再譬如尤其要注意她的后背,该侧躺侧躺,该趴着睡就趴着睡,伤口愈合若觉得痒时,切不可伸手去挠......诸如此类。
他说话的语气很是不羁,又快又顺,交代得却极为仔细,听得如鸢啄米似的不住点点头,擦过嘴角,复又看向萧云淮,道:“对了玉郎,我来这儿多久了?”
从那夜她坐上马车两眼一黑后,就再也没了知觉,全然不知自己如何到的元昭山,也不知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而没等萧云淮回话,楚逸之却凑趣地打量了二人一番,有些疑惑,“玉郎?嚯!你竟也知道他的小字!”
他挑眉笑着,低压了目光扫了萧云淮一眼,萧云淮却不以为然,“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如鸢倒也明白他的意思,毕竟小字一般是一个人身边极为熟识之人才会知道的,便也笑着道:“这么说先生也知道了?”
“我认识他可比你早多了,自然是知。”楚逸之略微点点头,却又道:“可咱们这位殿下可从不轻易告诉人自己的小字。”说着若有似无地瞥了萧云淮一眼。
“我与先生的确是早就相识,不过此事说来话长,等你好些了,我以后再慢慢细说给你听。”萧云淮仿佛没看见,只是对如鸢温和地笑着,如鸢点了点头,他又接话:“说来你到这儿可睡了好几日,算到今日该是第六日了。”
“什么?第六日了?那我岂不是,那......”
如鸢没想到自己竟一躺就是五天,脑子里旋即如炸开了锅一样回想起五天前在宫中的事,猛地望向萧云淮满脸惊惶:“那宫里呢?宫里怎么样了?火灭了没?娴妃娘娘怎么样了?昭阳宫里别的人都出来了吗?”
相视间,萧云淮跟楚逸之都注意到了她的问话,她问的是昭阳宫里别的人都出来了吗?二人默契地都想到了她额头跟手背上的烫伤,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萧云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激动以免动裂伤口,跟着安抚道:“你别急,昭阳宫的事情已经过了,火也灭了,娴妃娘娘很好,她没事,昭阳宫里其他人都没事。”
想起那夜如走马灯般发生的种种,如鸢的眼中又映起那滔天的火光,她还从未见过那么大的火势,像是要把整座皇宫都悉数烧成灰。
那夜她虽救出了娴妃,但却不知后来耳房里采莲他们到底有没有顺利出来,再后来她孤身面对禁军,纵然殊死一搏,却终究抵不过禁军铁桶般的重围,甚而最后被贺青逼退得跳了河,回忆之中那些凛冽的刀光剑影似乎还在眼前,眉眼里染的都是自己的鲜血。
如鸢恍惚间仍不由得一惊,不自觉将萧云淮的手臂抓紧。
两个人见她回忆起那个夜晚,便倏地苍白了脸色,犹自惊魂未定,二人已经知道那夜她去窃了辟阳珠,也知道后来她被当作刺客遇见了禁军......萧云淮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指背,温言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别怕,小宫女,没事了。”却还是见如鸢眼里不觉间蓄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