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从白日在茅庐里拉回到眼前,如鸢见萧云淮若有所思了半晌却一言不发,有些疑惑地在他眼前挥了挥。
“玉郎,所以那玲珑殿究竟是何处?为何进宫这么久我也不曾听过这个地方?”
片刻,萧云淮回过神,平稳地收好眼中的波澜,直视着她的目光,只道:“你自然不会知,玲珑殿乃是宫中禁地,平素无人出入,极为隐秘。不过其实所谓禁地,并不是因为那里是什么忌讳之地,而是极其隐秘的皇家重地,其存在已有数百年之久,专门存放不为人知的皇族秘辛,所涉历朝历代极尽隐秘之事,便是秘史中的秘史,重中之重,在宫中地位异乎寻常,故为禁地。”
“平素除开登记造册的暗史官员,非奉了皇命的皇族譬如皇子亲王之类不可进,就是后宫中除开皇后,连皇贵妃也不得入内。且其中史官亦非寻常在大殿上能见到的史官,而是专门负责在玲珑殿内监管记录、修缮秘辛的暗史,向来不会在朝堂上露面,便是连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次。”
“除此之外玲珑殿殿外有重兵把守,内里暗阁更设有玄门机关闭门,比之上次钟灵阁的机关更为复杂玄妙,即便是我想进去也必须有父皇旨意才行。”
他缓缓说完,如鸢的心也随之沉入湖底。
原本今日在偶然得知辟阳珠在玲珑殿时,她那般惊喜,却没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障碍重重的一处地方,一时教她颇有些头大。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辟阳珠此物她是非取不可,便道:“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她复又认真看向萧云淮,萧云淮却语气微急:“小宫女你就非要去寻那辟阳珠吗!”
他眉头紧锁,不知如鸢怎倔强得不识时务,然急切的语气中又分明隐忍。
如鸢不曾察觉这一丝情绪,惟斩钉截铁地点点头,“对,非寻不可,且一定要拿到!不过现在看来玲珑殿的确不比钟灵阁,既是皇族受命才可进,玉郎你便不能再帮我,我自己再想想办法,总会有法子的。”
事已至此,她明白接下来萧云淮不能再帮自己了,玲珑殿的性质非比寻常,既有重兵把守便不比钟灵阁那般,虽也是机要重地,但稍加设计到底还能进去,再则,总不能让眼前人去求了圣旨光明正大地进去,无缘无故求旨入内实在不合情理。
半晌,萧云淮旁观她兀自思忖,不觉中轻叹,事情到了这一步,有些话便是不得不说了,便断了她的思绪道:“你不能再寻辟阳珠了。”
“你......这是何意?”
如鸢微微错愕,这才回过神来观他神情却苍凉而无奈,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你若再寻辟阳珠,便是要命都没了!”
萧云淮重重叹了一息,直直迎上她的目光,并不躲闪,“你可知道,辟阳珠周围三丈之内有一股寒冷之气正是因为它是至阴之物!古书有载:‘辟阳珠乃世间至阴之毒物,辟阳蔽日,寒生三丈。持之则阴毒附体,冻骨凝髓,倏忽而亡。’此言说的便是常人若要强行取得辟阳珠,一旦接触到此物,便会阴寒附体丢了性命。”
未曾理会如鸢在倏忽间错愕惊骇的目光,他顿也没顿,径直又道:“所谓‘冻骨凝髓,倏忽而亡’听起来或许稍显夸张诡异,但却绝非危言耸听。肉体凡胎触碰了辟阳珠,或许当真倏忽之间就死了,又或许过上片刻待全身深中阴寒之毒才死,但无论哪一种都是神魂俱灭的下场。”
“之前是我不知道这点,才帮你一同入了钟灵阁,还好没有铸成大错,而今日午时前刚得知此物秘闻便立马传信到宫中给贺青,又赶来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辟阳珠就在玲珑殿又有什么用?就算是把辟阳珠摆到你面前拱手奉上,你又能如何?!”
萧云淮的声音愈发急切,眼中阴霾密布,难得地显现出几分凌厉,似乎这桩事不光是对眼前人,连他自己亦是压得喘不过气。
叩问在心,只见如鸢神情呆滞,目光从错愕到惊骇,直至最后失措惘然......
她眼中似有一团火光跌入深渊里,未及挣扎,便消失不见。
“当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吗?”
半晌,她苦笑一声,挣扎了一句。
而萧云淮本也不愿看她这样,晦暗不清的眼底却迅速划过一丝绝不让眼前人涉险的决断,“我知你一心为了救府上公子,但在这件事上,真的没有,我不能看着你白白送死!”
他忽然觉得,若如鸢不是为了那公子,真只是个寻常的小宫女便好了,如此她有什么需求,在这宫中过的快或不快,身为淮王的他都可以替她去办。
旁的事都可以商量,惟有此事不能。
可如鸢怔怔看着他,又低垂了眼眸,嗫嚅着喉咙半晌哽不出一句话,忽觉眼眶微润。
她本也是千山万水走这一遭,旁的什么都不要,只求那一物能带回去,回到山上。
可眼看着就快达成,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实在让她停顿了好久。
而缄默看着她如此模样的萧云淮也不知为何,心中也腾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像是被事情的转折羁绊了跟头的是他自己,喉咽难疏的也是他自己。
“如果......如果常人不能拿着辟阳珠,那辟阳珠又是怎么被放进玲珑殿的?又是谁把它放进去的?”
好半晌,如鸢才缓过劲来,忽然清明了灵台,立时抬起泛红的眼眶又再看向萧云淮,眼里隐隐又生了点希冀。
萧云淮没有料到她心思翻转如此之快,面对她眼中的失而复得,竟是有话堵在胸中,比之方才更说不出来。
他窥见如鸢眼角眉梢的小心翼翼,小心地等待着他同样报以希冀的回答,然他终究是沉了口气,不得不泯灭掉她这一丝希冀。
“寻常人是拿不得,那就自然有能拿之人。从前便是有能不受阴寒蚀体之人将辟阳珠放入了玲珑阁内,可那是天生能持得辟阳珠的一个家族血脉,且那个家族早在三百多年前就已经没落了,到现在几乎没有后代存世,换言之,这世上已无人能得辟阳珠!你不过常人血肉之躯,要如何去取?”
事已至此,萧云淮只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如鸢去取这辟阳珠,也顾不得口中的凌厉,径直同她质问。
天师门虽早已没落,但据萧云淮所知,这世间尚有两个天师门后人存世,二者皆为男子,一个遁入凡尘,茫茫人海中无迹可寻,另一个虽眼下就在自己身边,就在元昭山上,但辟阳珠此事牵涉太过复杂,他没法去同如鸢说明,这世上除了她想要辟阳珠,更有除他以外的当朝皇子比她更想将辟阳珠纳入囊中。
白衣公子身份隐秘,断不可能入宫为如鸢盗得辟阳珠,就是入了宫,恐怕也盗不得那凶险之物......另一则,撇开湛王早对辟阳珠虎视眈眈,此物本身也实在太过凶险,动辄便是取人性命的凶物,无论出于哪种考虑,萧云淮都不愿如鸢再牵涉其中。
良久,如鸢都低垂着头,缄默无言。
从前她一步一步从泽月行至元安,日复一日地等,心机费尽,到最后却没想到,原来所求之物就算呈至跟前也无法得到。
她禁不住暗自苦笑,忽地转身朝前走了两步,沉默地看着微风一过泛起縠纹的湖面。
天意弄人,想起幼时在家中曾看到的一幅画像,彼时觉得那人那样好看,后来却不明白他为何要一生一世都活在暗影之中。
......
十多年前,在如鸢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时,一次在家中翻箱倒柜地找些父亲的藏书打发时间,却从一个不起眼的匣子里发现一叠旧物,如鸢不曾见过那堆旧物,因着好奇便将那堆旧物看了个遍。
说来那堆旧物不过是几封书信和着一卷画像,除却其他几封往来书信不言,其中一封被如鸢拆开后却是一封留书,留书不知是谁所写,只一些陈年往事记录其中。书信之人在留书中简述了天师门楚家孽子楚玉轻信他人,为人所利用,枉害了无辜之人,更让天枢百姓陷入血雨腥风之中,实乃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然事已尘埃落定,因果有报,天师门也就此败落云云......
彼时年幼的如鸢并不明白此留书为何人所书,也不知那天师门楚玉是何人,更不明白书写之人满腔苦辛与苍凉无奈,但却对留书的结尾很感兴趣。
那留书的结尾便是书信之人一番极为郑重的嘱咐,道:凡我凤阳楚家后人,世世代代皆需谨记,不论男女老幼何时何地,倘有机缘遇上一红瞳之人,绝不可与之为敌。机缘尚在时必护其安泰无虞,机缘散尽亦不必追寻,全其自在,必不为外人所道,不泄密语,不露其踪。倘有一日,楚家家传之物辟阳珠若能重回楚家手中,便将此物赠与此人,了结因缘。凡楚家后人,若违此训,穹苍之上,天理难容,黄土之下,九泉难安,魂复哀啸矣......
观书至此,纵然是当时年幼不知事的如鸢,亦莫名地很受触动,很不明白那红瞳之人如何能让留书之人写出这样一番话,魂复哀啸该是一种怎样的决绝境地......
如鸢随之又看了那幅一并留下的画像,画卷中人却是一丰神俊朗、郎艳独绝的男子,便是如鸢年幼,也觉其十分好看,心中猜测着这男子是否就是留书之人。
而后她携了画卷想去找自己的父亲问个清楚明白,不料起身时不慎打翻了桌上花瓶,她虽眼疾手快让花瓶没落地,瓶子里的水却溅在了画卷上,更不料那画卷见水之后隐约中竟生了些字:
山有大妖,其名昆玦。
立行风雨,挥引天雷。
月夜而出,朝露而归。
大妖出世,星辰相随。
这便也是上回如鸢与赵庭芝相识时看出他那幅画中玄机的先头机缘所在,便是如此了。
而当时的如鸢瞧着那些字十分惊讶,未曾想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一方画卷竟还暗藏有玄机,只她当时也看不懂那些话里的意思。
不多时,卷轴上的水渍逐渐干透,字迹也随之消失,如鸢当时虽记住了那些话但因不明其意,便不曾将其放在心上,又怕父亲发现她打翻花瓶毁了母亲最爱的芙蓉花,便不敢再去找他问个明白,于是将书信跟画卷收好后,又原模原样地放了回去。
需知那个时候,便是如鸢第一次见到了画中的昆玦。
第二次便是上次七夕那夜,如鸢曾对昆玦道自己从前随双亲夜里赶路,在半道上遇见了乘月而行的他,那便是第二次见他。
眼下想起自己年幼时见着的昆玦画像,又想起那封留书,如鸢灵台清明,却是猛地将那些与后来的事联系到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