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千里之外,西北边境陇州康城内,一玄衣男子孤身坐一客栈中,客栈简陋,大堂中不过七八张陈旧的方桌配长条的木凳,每张桌子上都放了粗制的陶碗,供应的茶水也十分粗糙,不过是替过往客商供个歇脚处。
此处临近苏夷,来往之人大多都是些天枢与苏夷互通商贸的客商。业已立冬,康城远在边塞,境内已经飘起了雪花,客栈大门紧闭,坐在大堂里的人也俱都穿着厚实的夹袄或皮毛以御寒,惟那玄衣男子犹着一身单薄的锦衣,虽与周遭格格不入,倒也愈显得他身量高挺,尤其他自己仿佛也不觉得冷,坐的那一处且还大开着窗扉。
入夜多时,天气寒凉,附近几十里地都是黑黢黢一片,至多只能瞧见茫茫的雪,昆玦却斜首一直看向窗外,手边茶碗里的茶水早已凉透,手底下还压着两张画像。
朔风猎猎,如洪水猛兽一般扑面而来,撩动他额发纷飞,旁人才见其眉目何其锋锐俊朗。
除他之外,堂里的人都是三五成群,本是聚坐在一块儿要么喝碗热茶汤歇息,要么吃酒用饭填饱肚子,大门关得好好的,都想暖和一点,偏生昆玦独坐在那里大开窗门,惹的堂里众人都有些不快。
起先也有人嘟囔了两句,可昆玦坐在那里却纹丝未动,并不理会。一刚从楼上下来不久的雄壮汉子起先还未察觉,坐下后便觉凉风飕飕,耐不住,跟同伴们都冷了脸色,目色如刀,满面不悦,可坐在窗前的昆玦犹未察觉,只一直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是看雪还是在看什么人。
雄壮汉子恼怒,披着一身厚实的熊皮倏地站起身,身量极为壮实雄阔,立时在大堂里投下一片阴影,几个伴当脸上微起了笑意,心知要给那小子一点颜色看看。堂内其他人既是为了关窗,也是为了看好戏地把目光都投了过来。
那汉子大踏步地径直走到昆玦跟前,半点不废话,雄浑厚实的一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碗里的茶水飞溅四溢,泼洒了昆玦一手,连半尺厚的木桌都“砰”地移了位,堂里的众人也是眉眼俱跳。
“小子,把窗户关上!”
话音刚落,岂料楼梯后侧不知何处忽然冲出来一黄衣女子,径直上前匍匐在地上,冲着雄壮汉子大声喊道手下留情。而就在她适才冲出来的那一刻,旁边本还有一红衣女子,见她如此莽撞行事没能拉住她,一时狠狠跺了一脚,懊恼得紧。
众人微微惊异,没想到这来往都是些粗汉的歇脚小店竟还藏了两个貌美女子,虽还不明白状况,但打眼一看却是衣衫单薄舞姬打扮,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又都口干舌燥,连那雄壮汉子也是愣了愣。
旁人虽都只顾着咽口水,不过店小二跟掌柜的却是知晓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窗边独坐的公子是打前夜里来的,这几日一连飘雪,天也黑得早,夜里来客也不多,前夜闭门前最后接待了两波客人,最后一波便是独这一位公子,而前一波便是带着这两个女子的五个苏夷茶商。
这两个舞姬本是被那几个苏夷人买来要带回去的,不知第二日是要献给什么人,为首的那个还坐在大堂里用饭时,当场就要好好教她二人规矩,可苏夷人本就蛮横凶悍,黄衣女子胆颤,加之语言不通,做错了一点被那为首的逮住,径直一巴掌将她扇飞,又拖到外头雪地里去打。
红衣裳的也没能躲得过,一并被揪出了门外,不好被破了皮相却又被一把一把地狠揪在腰上腿上,力道之大顿时青紫,践踏两人如踩死蝼蚁,连见惯了苏夷人蛮横凶恶的客栈掌柜都看不下眼。
而这公子来的时候,那几个苏夷人正嬉乐取笑地尿在她们身上,起先也并未招惹这公子,只是为首的那个尿完以后又再发泄似的给了那黄衣女子一脚,似乐得听她痛苦呻/吟。黄衣女子早不堪折磨,被他一脚径直踢得连滚带爬,直接滚到了那公子的脚边,沾了他半身骚臭的尿水。
当时掌柜的见他独自一人自风雪夜里来,又穿得单薄,观其样貌虽穿着华贵但额前发丝凌乱,配上那张教人一眼难以忘却的脸,愈显风流却又形容憔悴无神,身无刀兵也不似个习武之人,像个贵家公子却是落魄无归的那种,也不知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原以为这公子纵被惹了一身尿水,恐也只得退避三舍,岂料那公子在嗅到脚下传来的尿味后,径直皱起了眉头。为首的苏夷人见其如此模样更是不屑,想他也不敢招惹他们,又见那黄衣女子匍匐在地上哀怜乞求地望着这男子,径直便呵斥其滚开。
掌柜的也没有想到这公子看似落魄潦草,却原来是个硬茬,听到那苏夷人的呵斥以后,无神的眼睛里竟难得地聚拢一点光......未作多言,在掌柜与小二的目视下,顷刻间,那几个苏夷人断手的断手,断腿的断腿,那公子虽能轻易取他们性命,却从怀里掏出两张画像,一张女子一张男子,容貌却无二致,让那几人辨认可曾见过。
最后那几人都答了话,不曾见过,这公子又再失魂,这才让几人连货物也不要了,更顾不上那两个舞姬,趁机遁逃。当夜,两个舞姬便要跟在这公子身边,只是这公子全然未理会,仿佛不曾救过她们一般,入了店里抓着掌柜跟小二也是问起了可曾见过画像上的人。
那画像上是张清癯的面容,男像上英秀清隽,女像上则更显灵动嫣然,掌柜的虽未见过,但一眼便揣摩出两张画像指的都是同一人,想是一女子作了女扮男装之态。而后客栈打烊,这公子却也不在此住下,只是阔绰地扔下一锭银子,道此处人来人往,让掌柜的帮忙留意画像中人。
随后两日里,也不知怎的,掌柜的收钱办事,但白日里都见不着这公子,而那两得了自由的舞姬住在店里养伤,也是心心念念,惟酉时天一入夜,便见这公子又从茫茫风雪里走来。一来闻得并无画像中人踪迹,便缄默地挑了窗前位置坐下,仿佛愈发失魂落魄,开着窗扉不叫人关,自己则一直沉默寡言地看向窗外,等一晚前来落脚或只是经过饮口热茶的客流里,有无画像之人的踪影。
而眼下想必是这雄壮汉子实在骇人,那黄衣女子惟恐伤了这公子,方才忍不住冲了出来。只是说实话,掌柜的本也不想闹到这地步,毕竟这公子的身手他也见过,而这雄壮汉子也实在魁梧,两人若交手,他这小店哪里经不住,但他前头也劝过这公子,只是整锭整锭的银子跟目中无人的气势到底让他没劝动。
“手下留情?”
雄壮汉子看了看趴在地上的黄衣女子,又看了看窗前犹不曾回头的昆玦,仿佛明白了什么,眼中顿时不屑,一落魄公子哥儿都到这般地步了,还要带着两美貌舞姬相伴左右,倒是逍遥得紧,他嗤笑一声,回过头来愈发狠厉地对昆玦喝到:“趁大爷动手前,小子,识趣些自己把窗户关上!”
话音落下又是一掌,这一掌竟险些把半尺厚的木桌拍断,桌面上清晰可见地现出了些裂痕。
黄衣女子跟楼梯下的红衣女子俱是一惊,纷纷仰头看向昆玦,这汉子却是比前夜那几个苏夷人厉害许多,眼下分明处境不妙,黄衣女子又紧跟着回头瞥了雄壮汉子的几个伴当,惟恐他们也跟着来为难。店小二支了支掌柜,示意要不要上去调停,可掌柜的也是一时踟蹰,满头大汗。
昆玦望着窗外,还是没能等到他预想的那个身影。
雪越飘越大,几十里地外肃静一片惟闻风声,今晚想是不会再有人来了,终于见他回过首来,无视自己被泼湿的袖口,只是定定看着手下沾湿的画像,墨色晕了开,那本是他一笔一笔所绘,方才抬头看了看那雄壮汉子跟匍匐在地上惊惧的黄衣女。
他已经去过许多地方,却始终不曾寻到画像上那道曾吹入他洞府中的人间的风,这教他愈发地沉默,目空一切,比之从前更懒得再应付任何人。
便如前夜刚来时那样,眼下也懒得应对这雄壮汉子,昆玦只将湿透的画像收好纳入怀中,雄壮汉子一脸愈发不屑地盯着他,黄衣女子跟着上前拉扯住昆玦衣袂,略微摇了摇头,而那红衣女子也在身后紧张地看着。
略微低垂目光,昆玦只是皱着眉头对黄衣女不容置疑道:“让开。”
黄衣女微微骇了骇,纵然这两日她都很想跟着这位公子,两个夜里都同红衣女在客栈守着他,但也时常被他生人勿近的气势所吓退,闻声她微微有些失落,红衣女子赶紧上前将她拉扯着拖回,识趣地腾出地方。
雄壮汉子没想到这人竟对自己的舞姬这般不怜惜,心里忽然钻出个想法,等收拾了他,自己倒是可以来怜惜怜惜这两个舞姬。
昆玦面色阴沉地望向雄壮汉子,“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震翻茶水,湿了她的画像。”
没等雄壮汉子讽刺地嗤笑一声,忽觉脖颈似被铁锥刺中一般,几乎喘不上气地生疼,那般雄壮魁梧的身材,被人如无物般提起,径直压倒在其身后几人围坐的桌上,如千钧压顶般砰地一声,整张桌子随之倾倒垮断。
昆玦晃悠悠地上前,一脚居高临下地踩在壮汉的胸膛上,“你当你能出手?”
......
未多时,大堂里的人影便纷纷散了去,各回各屋紧闭房门,那雄壮汉子也早被伴当拖回了屋内,瞧着只剩半口气,若不是当时掌柜的出来劝了劝,只怕那魁梧的身躯现下已经发凉。
一时间,大堂内只剩寥寥几人,掌柜的着人收拾一地狼藉,昆玦微微侧首扔下一锭银子,转身便要走。
“公子要去哪里?奴愿意跟着公子!”
不知为何,黄衣女子总觉得今夜过后,这公子若走了便不会再来了,她能看出,他在此处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见状,掌柜的几人都停了手中动作,红衣女子也略略跟着看向昆玦,眼中似也有些期待。
昆玦没有说话,甚而扫都没扫黄衣女子一眼,依旧迈开步子,可黄衣女子又再上前两步,甚而柔弱无骨地匍匐在他脚下抱住了他,有意无意,露出一半雪白的肩头,隐隐能瞧见一段胸前起伏的曲线。
她实在有些急了,叫红衣女子也略略惊诧,随即又皱紧了眉头。
“只求公子怜悯,我二人现下虽是自由身,却没了去处,你也看见了这地方的情况,都是男子,我二人没法活下去!奴愿意跟在公子身边伺候公子,为奴为婢,哪怕公子拿我当个猫儿狗儿也行,我只想跟在你身边。”
昆玦犹不欲理会,但那女子仰起头,手中愈发抱紧了些,虽作我见犹怜之态,但眼中的急切与哀怜,倒也当真。
恍惚间,他看着那哀戚的眉眼,片刻停顿,就在红衣女子都以为有些希望的时候,昆玦却一眼锋芒毕露地扫了过去。
“我身侧除她之外,容不下任何旁人。”
他目光锋利如刀,叫那女子失落之下,立时噤若寒蝉,蓦地松了手。
而她一松,那道孤绝挺拔的身影没有任何犹疑,接着跨出了客栈大门,这一去,倏忽便消失在风雪中。
人影不见,红衣女子缓缓走上前来,讥讽又怜悯地看着地上的黄衣女子,“我早跟你说过这般的人岂是你我能肖想,偏不听!”
先前她二人为其所救时,这公子就已经给过她们几锭银子了,已是仁义。
黄衣女子落了泪痕满面,犹不甘地一眼回望,“你懂什么!你以为我想攀附?我是真的爱慕他,愿意跟他走!今日之错过,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上这样的人了!总归都是下贱,他就是把我当只猫狗我也甘愿!”
红衣女虽嘲笑她,但她说的也没错,纵使她二人身为舞姬见过多少俊俏男子,但全加起来也抵不过这人抬头的一瞬。前夜她二人当时就想跟了他,不做舞姬,做丫鬟也行,可他却看也不看,这两日她二人又在客栈里候着,却也近不了他的身。
他只是一直孤坐在窗前,只惦念着他手中画像上的那人。
如此男子,天下哪个女子不动心,哪怕是她二人这般下贱之身。
只是红衣女也明白,就算这人看似形容潦草实则风姿气度难掩,再说他那一身上等的锦衣,头上灼眼的金冠,不知是哪家来的公子,再如何失魂落魄,也都不是她能肖想的人。但磨了两日,又见方才黄衣女这般豁得出去,便想他或许会动摇两分。
只是这结果,到底还是在她意料之中,她哀戚地一叹。
作者有话要说:销假以后主打的就是一个没有流量是吧~~
无所谓我自会抱紧自己狠狠发疯!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