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她神出,贺青侧过首来,“你在想什么?”
如鸢顿了顿,也忘了今日怎么眼前人又在此处,只道:“在想今夜月色犹好,贺统领真是好兴致。”
她眼里温和了不少,贺青瞧着倒是不复方才那般防备了,便打趣道:“怎么,在这宫里憋得烦闷?”
他微微扬眉,似是随口问起。从上回起,他瞧见如鸢一个人在此处扔石子儿,初见时慌乱,而后看他的眼里更满是戒备。他便想着,小宫女嘛,许是遇到点事却又奈何不得,便独自出来吹吹风,无妨是日子过得苦闷憋屈想出宫去之类的烦恼事,若是能的话,他或能帮上一点忙也不算什么大事,便道:“你若愿说出来,我能再帮上你一点忙也说不定。”
然如鸢未曾在意,只道:“呵,多谢贺统领!从前不知道,这宫里的日子原是这样一天天过活,我原也是自在惯了的,的确是憋得有些烦闷。”
贺青点点头,“是啊,像你这样日日待在宫中,的确会烦闷,这宫里......束缚人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我瞧贺统领今夜倒是感慨良多。”如鸢反过来揶揄地瞧向他。
“是吗?宫锁深秋,世人皆多烦闷,只是皇宫中人,烦闷自也要比别处多一些罢了。”贺青犹自一脸风清月明,眉眼含笑颇为坦然,只是语气终究沉了沉,整个人也似冷清了不少。
“这倒是。”如鸢微微颔首,想起今日的夏嫔来找娴妃大吐苦水,才知这深宫之中宫女难做妃嫔也难做,至于眼前人......想了想,大抵是赫赫有名的大统领也不好当罢。
“瞧在上回大统领帮我治好了脚,且没当场把我这一时小小坏了宫规的小宫女当场拿下的份上,今日大统领若有什么烦闷,便只管说来听听吧,我能帮就帮,帮不了也绝不往外传。”
原本还想着应付这贺大统领两句便赶紧回去,可见此模样,如鸢想想也是豁出去了,一脸认真地看向他,只又添道:“过时不候啊。”
贺青先是微怔,不想眼前人忽然就没了戒备,只是还是一脸的小心翼翼,但屏气凝神的样子又像是豁出去了,他觉得实在好笑。
“我原说是你若有什么烦闷之处,不妨说来听听,我或可顺手帮你,不想你反问起了我,你能帮我什么?”
他认真地问,一双曜石般的漆目认真地度量着眼前那张清秀生动的面庞,尤其是那双眼睛。如鸢顿了顿,她一个小宫女,自然是不能帮他一个大统领真的帮到什么,但似娴妃宽慰夏嫔那般,听他倒上两句苦水,也不是不行,便肃穆正色道:“我能帮你开解心境。”
片刻,贺青望着如鸢极为正色的眼神,似深将这话听了进去,但憋了半晌实在是忍不住了,“噗!”地便笑出了声。
“我跟你说真的你居然不当回事!我!”一时间如鸢好没面子,还以为他酝酿半晌真是有什么苦闷,瞧他笑作一团的样子,终究是她错付了!可眼下顾不上这些,她一边气鼓鼓,一边还得拉扯着他,“嘘,嘘!你小声点!”
贺青连连点头,“我小声点,我小声点。”声音愈见低了下去,却还是止不住笑,最后被如鸢狠狠捂住嘴,目露凶光,“再笑就把你宰了,投湖喂鱼!”才终于教他愣了愣,又乖乖地噤声,只是眼角眉梢还是带着未尽的笑意。
如鸢已经收回手,他抚了抚唇,“那我......还说吗?”
这回换他小心翼翼,如鸢却狠狠剜他一眼,“不听了不听了!听个屁!就你这样,还想我听你倒苦水?!”
贺青无奈地苦笑,未多在意,片刻后只道:“我不过一时感慨,倒也没什么事。倒是你,上回见你在这儿扔石子儿,一脸惆怅,这回又独自悄悄跑来此处,定是趁着你宫里的人都睡着了才来的吧?是有人欺负你了?”
如鸢本想摇摇头,但随即又一脸愤恨地点了点,“有,你。”
贺青哭笑不得,“是我的不是,我只是......只是觉得你实在有趣,比我在这宫里见的旁人,都有趣。”
如鸢匪夷所思地量了量他,实在不知自己哪里有趣了,只闻他又道:“既如此,那我不说了,你说吧,我听。若有力所能及之处,我或可帮你。”
“帮我?”如鸢愣了愣,“你帮我什——”
话没说完,她忽地怔住,凝神看着眼前人。迎着他说来含笑却也未必不可当真的目光,如鸢忽有些恍惚。眼前人已是自己入宫以来接触到的除娴妃外身份算是最尊贵的人了,禁军统领,守卫宫防,便是萧帝身边最亲近的体己人,若是他的话,钟灵阁一事......他未必不知晓,或许他真的可以帮到自己。
一瞬凉风幽微,风起心动,如鸢晃了晃脑袋,却又在倏忽间清醒。
这不过是自己与他才见的第二次面,相识实在不深,纵然目前看来这贺大统领算个好人,但探查钟灵阁一事兹事体大,错上一步便没有了以后,倘眼下便对他说起,堂堂禁军统领,只怕引他敏锐怀疑。
片刻的思量,如鸢只当是受宠若惊地顿了顿,将话咽了下去,含糊笑道:“我什么都还没说呢,你怎就知我一定有什么事,又怎知你一定能帮到我?多谢贺统领好意。”
她笑着摇摇头,便当是自己并无什么事。
贺青微有些恍惚,略一思量,却道:“这皇宫里除了陛下的事,竟还有我贺青办不成之事,你且说来听听,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事连我这个禁军统领都办不到的!”
本想将这话头揭过,如鸢不想堂堂禁军大统领竟听不出她话里意思,可眼前人目光灼灼,分明糊弄不过去,她只得叹道:“不是我不肯告诉贺统领,只是我心中烦忧......恐怕贺统领也帮不了我。”
“你一个小宫女,所求能为何事?你在哪个宫里伺候,可是平日太辛苦想换个松活度日的好去处?或者是你宫里的娘娘打你骂你了?还是......你想出宫去?”
贺青眉梢一挑,方才如鸢话里的意思他不是没听出,他岂是那等不识趣的人,只是三番两次见着她独自半夜来散心,上回又见她伤了脚踝却不得治,也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内情,便想着在这宫里底下人难过,他稍稍拉那么一把也不是不行,故而才接话至此,何况这个小宫女很有意思。
而稍加思虑,宫里的下人们一般所求的都是他方才所说的这些,倘若如鸢也是如此,或许他的确可以帮上一点忙。
“不不,不是......我宫里的娘娘待我很好。”如鸢抬首看他,急地同他解释自己并非是他说的这任何一种情况,“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一瞬话语停滞,好在及时地打住。
她不是为了自己,她是为了山上那尊神仙。
半晌,如鸢都很好地把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望着他,一脸抱歉,贺青只能笑着,到底还是不信他。
“哈哈哈哈,你还是不肯说,既如此,我这里可也是过时不候。”
他看出她的犹疑不决,欲言又止,笑了笑却道:“无妨,我明白你。”
“你明白我?”
如鸢略微惊讶,他点点头,“我明白。”边说边看向一池残荷,赏着那一池寥落的意趣。
“我自然明白,这偌大的皇宫看起来华丽恢弘,却总是处处不可说,不可做,寸步难行。我知后宫中人从来都是一步一踏万分小心,倘有半分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也不止是后宫,这深宫之中人人如此,我也不例外。只是蝇营狗苟,我有时会想,这到底有何意趣罢了。”
“那日我途经此处见你独身一人在此,不曾想到这样繁琐愁人的深宫里居然还有人夜半三更不睡觉,坐在那里发呆,扔石子儿看荷花,一轮明月当空,一池荷花风动,便想着这样的景色不要被禁卫捉了去,故而才来出声提醒你。”
贺青沉静的眼眸里笼上一层朦胧的月色,微微一笑,那双曜石般的漆目便含笑而流光,英气十足的一个人忽变得柔似月光。
如鸢微微发怔,却是没想到他忽就说出这许多话来。
“我......我不晓得你是这样想的,也不晓得你上次原是这般好意。我,我不愿说,不过是自觉所求之事太难,所以不愿惹你挂怀罢了,你不要在意。”
如鸢温和地同他释了两句,虽说十分诚恳,但到底有些无力,但贺青见她总算肯说实话,眼眸也不禁亮了几分,“也行,下次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也行。”
如鸢微异,“你方才不是还说过时不候了吗?”
贺青笑着没有说话,如鸢叹了叹,自也罢了,“承蒙贺统领好意,在下前行谢过。下次的事就下次再说吧,我先回去了。”
“别急。”
便如上回一样,贺青又再拦了她,却从怀中掏出一只淡青的瓷瓶递给如鸢。
“这东西你拿去,是治跌打损伤的药,上回我见你脚踝受伤,不知你是不是真不得空去寻医问药,可这宫里也没有让人脚都伤成了那般还要做事伺候的道理。往后你若再受此类伤痛,用这个便是。”
如鸢些微怔住,不想他竟还记着这茬,上回他好像是说过,若她还来此处,便给她带些跌打损伤的药,只是被她当场回绝,怕再来便会受他盘问。
她忽然想到,今日又遇见他,总不至于他是刚好带了跌打损伤的药来。
如鸢接过药,点了点头,将温热的瓷瓶握在手中,只道:“既然贺统领不会过时不候,那往后我自也不会过时不候。”
那双眼睛亮极,贺青一刹生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