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如鸢被双儿挡在面前,并未察觉到昆玦的异样,只看着双儿手里那方绣着鸳鸯的手绢眉头紧皱,双儿这意思她已然明了,但她还是头一遭遇上这样的事。
未曾想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别家的姑娘表露心迹,看来她扮男儿身扮得委实有待改进,早知该把眉毛再涂得浓黑些,脸上贴满络腮胡子,再加两道凶悍的疤痕......但眼下哪里还顾得那些,惟一时愣然。
如鸢脑子里一片混乱,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双儿却依旧诚恳地站在她跟前,羞赧含怯地等着她回应。
片刻,她想了想,还是觉得直接告诉眼前人自己女儿身的事实,方能化解此事,只是这法子实在有些叫双儿挂不住颜面。
如鸢正犹疑着不知如何开口,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布帛撕裂之音。
“呲啦——”
谁人都没想到,一直停顿在前未出一声的昆玦不知怎的,忽就转过身,径直从双儿手里接过那方手绢,没等任何人反应,一霎,撕成两半。
猝不及防,如鸢呆呆地看着他,双儿更是惊愣在原地,双双骇然。
“你这是干什么!”
等她回过神,冲上前去夺过他手中碎片,才见绢帛裂成丝絮,俨然无法再复原。
如鸢惊愣,缘何如此?
可昆玦没有同她解释,反而双目暗红,眼神中更是说不出的凌厉,嘴角微勾便无谓地笑了。
“一方手绢而已,无足轻重。”
便是这样一句,教她睖睁着眼骇然地说不出一个字,须知这人从来目下无尘,最是孤绝倨傲得紧,如鸢还没有见过他这般不讲理的样子。
惟见昆玦并未理会她,径直将视线转向她身后的双儿,冷峻道:“尔等凡人总是这般自作多情,擅作主张。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就为了送这一方手绢,可荒山野岭,入夜已深,你这般孤身到山上来等她,突然掏出此物表明心迹,不顾风险,想是等候多时了,你做这些时可曾想过别人?你让她收还是不收?这不是以身相逼?!”
“一面之缘算什么缘分?如若径直同你表明不收,你又当如何?往后日日月月岁岁年年都来此等候?等到星河斗转骨枯石烂,自以为情深几许,实则何曾想过他人处境?!”
如鸢不曾想到他会冰冷地说出这些话,字字叩问,没等她理清他话中深意,且缘何要这般说,只闻他紧跟着的语气愈发锋利。
“‘他’心里根本没有你,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劝你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不若早早下山回家的好!我帮你撕了这劳什子,便是帮你断了非分之想,省却你许多烦恼,你还得感谢我才好!”
说完,竟起了笑意。
如鸢气急,蓦地一抬手,金鱼灯掉落在地上,险些一个巴掌落下,看得身后的双儿惊骇地落了泪,可昆玦却犹只是锋芒毕露地迎上去,半分不屑,眼也不眨。
那样的眼神,好像悲悯,好像在质问她,似万般情绪搅乱在一起,深不见底,又好像很哀怜。
如鸢讶异地怔了又怔,一巴掌终究顿在半空,没有落下。
掉落在地的金鱼灯扑闪了两下便没了火,冒起一缕孤寂无声的青烟。
余光中,昆玦的视线落在熄灭的金鱼灯上,回过视线却阴诡地笑了,眼中暗红再也不掩。
而被昆玦声声叩问的双儿早已潸然泪下,几番细思,恍惚中十分聪敏地明白了什么。
不收盛情难却,收,却并无此意。
等如鸢回头看了一眼时,她已经泣不成声,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呆看着她,泪落如雨直往下掉,很明显,昆玦的话她已经深听了进去。
如鸢不知当如何,还从没有女孩子对她哭成这样,然而始作俑者就在眼前,更教她蹙紧了眉头,一巴掌虽未落下,但转手揪扯住他衣领,“你发什么疯?!”
昆玦冷冷一笑,“我难道说得不对?”
“她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明了?她给你的东西你应还是不应?你敢接吗!”
如鸢顿时语塞,的确,方才看到双儿手绢上绣的花样她便明白了她是何意,更不要说女儿家送手绢这件事情的本意,而自己不敢接那方手绢只因自己本就是女儿身,又如何能接下这份情意?
但看着双儿情窦初开只是一个纯真的少女的模样,又要自己如何忍心去伤她的心?即使她的爱慕其实只是一场子虚乌有的空谈,最终结果定会教她伤心,那又何须以这种方式来教她认清?
“就算我不会接受她的心意,那也不用你来替我回答,你更不该如此对待她!她赠我手绢又不是赠给你,她何曾得罪过你?!”
“人人都有情窦初开之时,记挂自己心仪的男子哪里有错!勇于同心仪的男子表达心意又何罪之有?!”
如鸢破天荒地第一次这般凌厉地对他,她想不通,眼前人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就成了这样,难道真是因为自己放的烟花?
一霎恍惚,可是烟火怎么会让人变得如此不同,不同到像换了个人。
昆玦闻言仰头哂笑,“哈哈哈哈!好一个何罪之有!”根本不在意她拽他拽得有多紧。
“你——”
“这位公子说的对,是双儿擅作主张,自作多情了。”
如鸢很想揪着昆玦让他清醒清醒,身后的双儿却一声哽咽,及时地拉住了她。
如鸢回首,只见双儿抿紧唇摇了摇头,泪水仍挂在眼角。她只得狠剜了昆玦一眼,方才松了手。
“公子,可否听我一言?”
见如鸢罢手,虽犹一脸的不甘愿,双儿终于得空同她说两句,便竭力止住泪流,忽就生了笑。
如鸢微怔,这样温温柔柔的一个姑娘,眼角分明还噙着泪,却又笑着道:“虽说还未听公子亲口说,不过眼下公子的心意双儿都明白了,都无妨,公子不用在意。”
“这位公子其实说得很对,是我自己非要到山上来的。荒山野岭,入夜已深,是我不顾自己,不顾公子,一心只想着表明自己的心意,却不曾想想自己的处境,也不去替公子想想你的处境。不曾想过,在这种境况下,教公子到底收还是不收,实是叫公子为难。是双儿思虑不周,实在唐突......”
“不是的,双儿你——”
如鸢话没说完,双儿只是摇头笑笑,如鸢便掖了话,待她静静说完。
“其实双儿不是没想过,若是公子拒绝了,要怎么办才好。毕竟双儿知道,天下之大,我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想了许多,我还是想见公子你,心中所念日复一日,胜过所有担忧。眼下也总算知道了,只是双儿心中存了许多话,虽都是些不自知的蠢话,但想来想去,还是想告诉公子。”
双儿凝眸看着如鸢,虽悲犹笑,如此模样实在让人于心不忍,如鸢点点头:“别说什么蠢话,双儿你只管说。”
便见她抿嘴笑笑,一刹于涕泪中有些赧然,“说来叫人笑话,自公子你救双儿于危难之际时,双儿就对公子一见钟情。”
“在双儿眼里,公子侠肝义胆、心地良善无人可比。虽双儿心中一直记挂,但也知公子侠之大义,绝非寻常之辈,又怎是......又怎是我这样的人匹配得了的呢?双儿身世寒微,公子这般无双,与我便是云泥之别,我心知公子恐瞧不上我,自都是我独自痴心妄想,愧请公子谅我今日如此荒唐!”
她这般说话,直说到了如鸢心坎里去,身世寒微的不止她一个,却教人这般喉咽难疏,实在噎得慌。
这样小的一个姑娘,瞧着不过才及笄,为人却是这般清醒。
“但......纵然如此,双儿也还是想同公子说,遇上山贼是桩坏事,但有生之年能遇见你,于我而言,便是这世间最好的事了,真的!我不骗你!”
双儿笑得赧然,惟恐如鸢不信,便见如鸢温和地笑笑点点头,她才放下心,长抒一口气。
“公子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那个救我父女于水火义薄云天的公子。今夜全当双儿说的是些蠢话,多谢公子肯听我一言,二位公子保重。”
话罢,泪眼随之滑落,野姜花一样的人儿趁如鸢没反应,转身直往山下逃,只才跑了一截,却踉跄地摔了一跤。
“双儿!”
如鸢一声惊唤,双儿却从草丛里挣扎而出,慌忙挥挥手,示意她无事,却教看的人心头一瞬愈发吃紧。
“双儿你等等我!”
见此情状,如鸢已经怒不可遏,始作俑者犹在眼前,她回过头来看向昆玦,“我不知你今夜忽然怎么了,然你权且看看自己发的什么疯!”说话间真恨不得给他一巴掌,将他打醒才好。
“想是我哪里做错了,才惹得你这样,但你有气只管撒到我头上!轻贱一个情窦初开的纯真女子算不得什么好汉,她所作所为皆是一个女子应有的寻常之举,绝非自作多情。我不是没看出你的不对,本想同你问个清楚明白,可你始终一言不发,今夜擅作主张自作多情的就我一个,你要怨,怨我便是,何必诋毁旁人?”
“公子,我一直以为你只是面上清冷,心里总是好的,如今看来却是我看走了眼!”
“我愿陪你活在你的方寸地,但我不愿见你这般。”
良言已尽,如鸢说罢再顾不得他,松手后便头也不回地去追双儿去了,余留昆玦一人独自在原地。
片刻默然,看着如鸢远去的身影,那面色晦暗如渊的人终于垮塌了身形。
我愿陪你活在你的方寸地,但我不愿见你这般。
无有愤怒,却似忠告。
夜风幽微,昆玦忽觉此风尝来是酸涩的,似寒凉陈酒,卡在喉间。
今日自己这样,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
片刻,暗红的眼中没去了方才的狂妄,只剩一副失魂落魄的空壳伫立在原地。
原本俯身下去想拾起那只早已熄灭的桔红色金鱼灯,但刚伸了手,却不知缘何顿了顿,仿佛不敢再触及,终究踉跄着步伐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