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坐下,茶摊子虽十分简陋,但干净整洁,且树荫底下正好乘凉,空中还可闻见几许槐花香。
楚南寻招呼店家上了茶来,一壶清茶就着两只糙碗,他原以为昆玦恐会嫌弃茶碗太过粗糙,又或是茶水粗淡,心里不禁捏了把汗。
谁知昆玦淡淡扫过,便如寻常一般,端起茶碗饮下一口,并未有任何异样。
楚南寻暗自舒展眉头,也豪爽地将一碗茶直接饮尽解解渴,跟着将那日楚啸天后来训诫他的那些话几乎一字不落地对着昆玦徐徐道来......
“非我夸口,我楚家男儿,俱为良善之辈,皆有侠义之心。那日公子受难,我家大哥跟两个兄弟皆胸中愤慨,纵然没有我,我相信他们也俱不会坐视不理。”
少年人神情诚恳坦然,目光炯直,月色与满街灯火辉映之下,映着他那十分豪爽坚毅的笑颜,明朗得似让此间茶摊都敞亮了几分。
昆玦略略扫过。
眼前的楚南寻眉目清秀,眉宇间不具他大哥那样的沉稳之色,却有敛藏不住的英气与豪爽,最是耿介坚毅,灼灼生辉。
似乎是与这俗世有些不同。
打量过后,他眉间又如往常清冷淡然,眉梢微挑幽幽道:“你大哥倒很有见解,倒是将你保护得很好。”
楚南寻点点头:“的确,公子说的是,我自幼惹了不少事,都是我大哥替我擦屁股,更是长兄如父地教会我许多东西。”
昆玦也微地颔首:“是,有你这么蠢个弟弟,你大哥的确费了不少心。”
楚南寻蓦地愣怔,这也太直白了......
“难道不是吗?”
昆玦抿一口茶,斜首扬眉,眼角忽起了微讽的笑意,又添一句:“你不觉得你那日所行,实在很蠢?”
“我......”
楚南寻语调踟蹰,既惭愧,又哭笑不得,耳根子似被人揪了一把,忽地烧起。
“那日你既无力对抗那个堂主,却偏偏要以身犯险,这不是蠢是什么?”
可昆玦并未理会他脸上的难堪,打量着他的眸光也愈显锋利。
楚南寻耳根子愈发烧红,但他那日明明就是为了眼前人,并非是为了颜面无脑出头,虽欲反驳却咽了咽,终究未曾出口,只道:“正如公子所说,那日我大哥也是这般训斥我的,我知道错了......”
昆玦回过目光又饮一口茶,犹然从容不迫,并不在意楚南寻会不会因此对他的态度产生变化。
“我知那人功夫远在你之上,以他的功力,倒的确能闹出点事来。”
他一边轻轻放下茶碗,一边忽地道。
楚南寻霎时愣然,惊讶地抬头看他,果然,他那日早就看出绝无情的功力非同一般。
一时间内心怦怦,他愈发看不透昆玦,早知对方功力何等高深却不崩于色,甚而如闲云野鹤般气定神闲,迄今为止他见过的人里也就两个,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便是眼前人,心底不由得更为景仰。
未待他这般惊讶下去,昆玦却又道:“你既没有足够的本事,那便是在徒添性命,或许你不硬出头,那人就只冲我来,可你一出头,又连带着其他人对那男人不满,惹得他恼怒,极有可能要血洗当场,可那些人都是些不会武的寻常人......这不是蠢是什么?”
“既不能直取,便该智取。”
便如那日楚啸天训诫他的那般,楚南寻呆呆地凝望着昆玦,何曾想他竟也说出了一样的话,教他再听了一遍,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更是与楚啸天说到了一处去。
只是比起楚啸天,昆玦却更加直言不讳,眼中的睥睨与哂谑也丝毫不收敛,全然不似楚啸天那般终究还顾及着他的面子,叫人额外羞愧。
恍惚间,楚南寻心底一时想了很多,眸光中复杂与晦暗交错,不复方才意气风发的模样,嘴边几番浮沉。
末了,他手里紧握着茶碗,只沉咽着低声道了句:“公子说的是,只是......只是要我如何眼睁睁看着你落难......”
似灯火阑珊,昆玦神思深藏的眼眸中微微停顿,他仿佛看见少年人眼中的隐忍。
“怎么,我说得太直白?”
“公子你......”
楚南寻倏地抬起头,眉宇紧蹙,到这份上,他的确不太明白昆玦缘何待他如此不客气。
难道他真的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他才出头?
虽挟恩恃报绝非是楚南寻的秉性,但半晌一直都任由昆玦直言他的错处,也的确不太好受。
只是停顿片刻,却是也罢,想来绝世的高人都是这般直言不讳,楚南寻强行咽下胸中苦闷后,委声吐道:“说得都对。”
昆玦眼看他嘴角几番起起伏伏,到底还是没有驳回来,不禁扯了扯嘴角:“似你这般的性子,你大哥自始至终没有说你仗义出手不对,亦没有否定你侠肝义胆的一腔热血,他在提点你的同时,已在竭力保全你的自尊跟年少心中那份侠义心肠。”
“少年之心,也算可贵。”
他神情淡然,似信口拈来,挑眉倒了杯茶水欲饮。
然却就是这么一瞬,楚南寻蓦地怔住,没想到自己竟忽地得了昆玦一句肯定,但来不及欢喜,又细想到他前几句话。
片刻停顿,愈发知晓楚啸天着实良苦用心。
弦月照在颅顶,楚南寻笑着抬眸,灵台也倏地清明,“今日得公子点拨,我方真的明白兄长良苦用心,这杯我以茶代酒,深谢公子!”
他两手极郑重地端起茶碗,含笑的目光于市井之中那般明亮,跟着便将茶水一饮而尽。
“不过方才公子你说少年之心也算可贵,公子你这是承认我了吗?”
话锋一转,他心头温热,腆颜看向昆玦。
昆玦执着茶杯凝眸一顿,旋即鄙夷地冷哼:“脸皮倒厚!”
楚南寻笑嘻嘻地照单全收,心中却暗自欢喜,先前满腹烦闷也一扫无踪。
“不过咱们坐在这儿也叙话半晌了,我却是还不知公子你尊姓大名,何方人士,家在......”
他话没说完,昆玦淡漠的冷眼就扫了过来,
“是我多嘴,公子你随意,你随意。”
楚南寻打圆场地蹙眉笑笑,本是想要好好认识认识,但眼前人明显不喜旁人多问他的事情,不过初初相识,也是在情理之中。
只能又郑重其事地介绍起自己:“在下楚南寻,年方十六尚未婚配,家住凤阳城东秋水街祁安巷,门前有棵梨花树的就是。家中经商为生,功夫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家里有五兄弟,除开张家大哥,我们四兄弟都会武......公子你一定奇怪怎么还有个张家大哥,是这样的,说起——”
“不想知道。”
“哦,好。”
楚南寻老实地闭嘴,但好在已经比先前更为详细地自报了家门,纵然昆玦不愿同他多说关于他的事,他却愿将自己的详细都叫他知晓,不为别的,他待人从来都坦诚耿介,更何况还是眼前人。
“公子你日后若到凤阳游玩,可一定要来找我。我家园子里有棵亭亭而立的大紫霞玉兰,整个凤阳就这么一棵,每年春时开花,如云似锦的可好看了,与别处的白玉兰甚为不同。眼下这时节虽是花谢了,不过华盖如冠正好乘凉,你若来了,我必好生招待。”
眼下昆玦既不愿说自己的身份与来路便罢了,他只将自己的告诉他,想着或许有一日他会真的找到秋水街来也未可知。
“凤阳?”
昆玦只是轻声问,眼里也并未起什么波澜,但楚南寻已经很高兴了,点点头:“正是,就在离浔阳镇七十多里的地方,没多远,乃一方城池,地界比浔阳镇大上许多,甚为繁华,公子得空可一定得去瞧瞧。”
说完,昆玦犹未应声,倒在楚南寻意料之中,含笑间只又道:“说起那日月满楼之事,公子实在是了得,只不知公子你师承何门何派?”
他似信口问起,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这点小动作也落入昆玦眼底。
“无门无派。”
楚南寻便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眉目间皆是好奇:“那可是像我这样全凭家传?我家四兄弟的武艺皆是父亲所授,自幼习武,公子可也是如此?”
“你似乎......有太多问题。”
昆玦不是没察觉到他的意图,声音忽地沉冷,他从来不喜旁人知晓任何关于他的事。
楚南寻苦笑一声,他只是怕以后再见不到眼前人了,便蹙着眉头有些委屈地道:“这不是公子你不肯同我多说关于你的事,我便只好多问两句,日后也好知道去何处寻你。”
昆玦缓缓放下茶碗,凝眸深看他一眼,目色忽锋:“你到底意欲何为,不如直接道来。”
“我......”
见状,楚南寻一时也有些语塞,望着昆玦表面虽无波澜却实则深思猜量的目光,不知何解。
到现下他也或多或少能看出,昆玦似乎并不那般喜与人打交道,为人锋利,淡漠深沉,就好似天上的星一样,当真孤绝而又幽静。
可他所求不过是能与他相识罢了,一瞬,他也放了茶碗。
“我所求,不过往后能再见公子罢了。”
楚南寻定定地看着昆玦,神情寻常且从容,并未再那般奋力地去求他相信自己,只为让他看见,自己于他绝无任何图谋。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说完这句后,昆玦稍稍停顿了片刻,竟倏地起身离去。
“公子?!”
楚南寻也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但一瞬心慌,丢下几个铜板在桌上,便奋力追了上去。
“对不起公子,是在下唐突了!南寻只是深觉公子身手了得,今日终于得见,正好谢过公子那日出手相救,不论是我自己还是我的兄长跟两位弟弟,还有整个满月楼的人......那天若非是公子你,我们可能——”
“我并未救你,亦并未救任何人,他本就是冲我来的,你可明白?”
楚南寻的罪还没赔完,昆玦忽地回首截了他的话,目色如刀,锋锐之余,更要将眼前人与他割开。
楚南寻并不懂他的意思,但很怕自己就此惹恼了他,以后就再见不到了,便慌忙点点头。
昆玦续又迈开步子,已不愿停留,楚南寻只能干脆挡在他身前拦住去路,拜首急道:“南寻还有一言,烦请公子听我说完!”
果然,眼前人眉头微蹙,一言不发,脸色已见阴沉。
可眼下楚南寻顾不了那许多了,今日好容易见了面又一起坐下说了话,却被自己这等愚笨的给搞砸,他实在懊恼愧疚又不甘心,俯首只道:“今日是南寻唐突,惹恼了公子皆是南寻之罪,万望公子见谅!不过自上次相逢之后,南寻便在这浔阳镇觅公子已久。无他,只因上次事后,南寻望公子惊才绝艳,便心向往之,既是仰慕,亦想跟随。”
“正如公子所言,我深知自己武艺不精能力浅薄,才会造成那日那般局面。但心念难绝,惟愿有朝一日能成似公子这般的人。”
他目光灼灼,神色坦然,昆玦只睨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
楚南寻又再郑重拜首:“其实那日见着了公子你,南寻心知公子你定非寻常之辈。虽不知公子师承何门何派,但普天之下,有谁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制服天残派十二堂主之首?别的我不知,也就公子您了。方才公子问我究竟意欲何为,南寻直言绝无图谋公子之意,若真要说,愿只愿,能拜在公子门下,跟随公子习武修心,常伴左右,惟此一愿,无论公子有什么条件南寻都一定办到!”
终于将这么久以来心中深念之事和盘托出,楚南寻斩钉截铁的同时,心底既欢喜,又长抒一气。
此前他生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机会。
原以为昆玦又会冷冷瞧着他,无论答应与否,至少会打量他一会儿,审视他是否诚恳。
没想到昆玦只是忽地蹙起眉头,幽幽道:“你凭何就断定,我比那绝无情厉害?”
楚南寻失了笑:“不是,公子你这问题......上回你都没怎么出手,那绝无情便受了内伤,吐了一脸的血,这,在场的人都是瞧见的啊......”
“那又如何?许是他之前就已经受了伤,你自己也瞧见了,我可并未如何出手,何以伤他?”
昆玦懒散地挑眉,楚南寻却倏地敛却眉梢,一脸正经:“不会。”
“以绝无情那样的人,若是先就受了如此重的内伤,那日来时便不会先急着吃饭,更不会来生这一番事端。且当时他冲着公子你去时,正从我身边经过,彼时他气促均匀深厚,步伐轻盈有力,面不改色,绝非受伤在身的迹象。我虽不知他后来何以在公子手底下伤得那般重,但这点小事还是看得出来的。”
昆玦听罢冷哼:“呵,也算有点眼力,不过却只是一半。”
楚南寻发愣,不知缘何只是一半,昆玦也不欲同他如何解释,只深看他一眼:“他自己伤了他自己,我可并未出手。”
楚南寻心间愈发疑惑,但瞧着昆玦此间似是而非的神情,也知自己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
他不想答的话,没有人能强迫他。
“那公子......”
他又再小心地试探他的态度。
“不是我自负对公子夸口,我楚家四个习武的儿郎里,我的确是最有武学慧根的那一个。自幼天赋极佳,学什么都一点即通,放在满凤阳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更有根骨的了。”
“而且我能吃苦,绝不叫累!纵然家传剑法早已练得通透至极,犹日日苦练从未松懈半分,直到如今年及十六,我原以为自己纵不能笑傲江湖,至少也能有一席立足之地。”
“可是那日月满楼中相逢,路遇公子受难,我欲护君安泰无虞,却双拳难胜敌手,空负热血满怀。这一空负,才知自己非但不能护得公子你,却连自保都难,冲动也好热血也罢,最令我难受的,却是心中羞愧。一直以来是我自恃天赋极佳所以心比天高,偌大的江湖,原来多得是我敌不过的对手......”
“今日我恳求拜在公子门下,不为能自保活命,只为有朝一日能护得所遇之人安泰,心有正道,便只盼能择一路走到底,不曾回头!”
楚南寻目光如炯,眼中的坚定仿佛能敌过世间一切不平事,更能盖过岁月长短,便是这一刻最为坚毅不移的光,那是少年才有的意气风发,少年才有的赤子之心。
他说的话,便是他一生所向。
“呵!正道?”
然而片刻停顿,昆玦却冷冷一笑,眸光鄙夷,“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道?你以为你有能力铲除一个天残派就匡扶正道了吗?”
他反应如此非常,楚南寻还未及回神。
“你铲除了天残派,还有其他的恶人。大到你们江湖上总爱钻出个这个帮那个派,小到街头巷尾的恶霸窃贼、地痞流氓......这世间的恶总是除之不尽的。纵然你能修得武功大成,又何以能荡平世间诸般险恶,叫这世间处处太平?”
“而这世间多得是无双的心思跟计谋,比之武力才是真的伤人,你所谓的正道还真是茫然无际,道阻且长。”
说完,昆玦极为嘲讽地笑了声,冷眼看着他。
楚南寻没想到他忽然吐出这许多,尤其是他最后一句,一时间语滞。
沉了片刻,他想了想,才道:“南寻的确没有想那么多,但若那日月满楼里遇上的不是公子你,是旁人,便是一个最是寻常不过的平头百姓,不若公子你这般有着无双的手段,又当何论?我只愿自己能如你这般,至少保得那日的月满楼风清月明,稀松平常。”
他语气平和,脸上坚毅之色不改,目色倏地沉稳有力。
经此一遭事,他的确长大些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人活一世,总会遇见些什么人,纵不能荡平世间丑恶事,若能行侠一生,让我这一生所行路上所遇之人皆安泰无虞也没什么不好。”
“譬如公子你,便是我一生所行之路上遇见的很应该好好在这天地间俯仰纵横之人。”
楚南寻眼眸忽地明亮,似月色照亮山间,灼灼映在昆玦眼中。
半晌,昆玦默然了良久,楚南寻小心地等着他的答复。
未曾想,他只道:“你走吧,我从不收什么徒弟。”
楚南寻蓦地又再愣了愣,昆玦却深望他一眼,不为所动。
“我的本事,你学不了。”
说罢,转身就走,再无留意。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基本就是各种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