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霁吃了一惊,上辈子这件事发生时,元和帝尚有力气指着赵景瑞骂,如今怎么就昏了过去。
真的是狄不谷献上的丹药送走了元和帝的寿数?
可如今容不得他多想,他转头看向李郦,快速道:“你去通知众人,临时写出个办事章程,皇帝昏迷,左不过是少了个看折子的人,不用太过紧张。”
李郦神色也十分凝重:“好,不过陛下昏迷,赵景瑞之事只能暂时按下不表,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只怕有人要做手脚。”
徐霁说得很平淡,眼中却依旧停留着方才未退的厉色:“古今以来,哪有兵不血刃就能做皇帝。”
李郦有些默然:“是啊,但三殿下已经够命苦了,从小无根无基,现在好不容易好起来了,又受了重伤。”
徐霁抬头看向京城方向的天空,他心依旧发紧,眼皮不知道为什么直跳。
*
麻沸散的药效十分管用,以至于赵景珉只短暂的清醒了一瞬,好像匆匆看到了徐霁。
却又被拉入了黑沉的梦境。
远处的宫灯像是一团团散不开的云雾,他奔跑在宫道上,紧紧攥住了拳头,截下了从司礼监往外走的徐霁。
此时赵景珉已是太子,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与徐霁很少再见面,以至于徐霁看到他先是有些惊讶,却很快垂下头,恭敬地朝他敛衽行礼。
丝毫看不出这位东厂督主方才雷厉风行地将人抄家流放。
高老太傅已然年老,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怎么经得起这一场鱼龙风波!
赵景珉几乎是维持不住面上的神态,说话有些冲:“徐督主,高老太傅只是行走不便,我特地给他赐轿,免了行礼,如何就成了尊卑不分了?”
徐霁垂着头,看上去温吞无害,对赵景珉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太子殿下,您未免有些太过看重高元明了,文臣不礼而过,武官不奏而动,乃是死罪,我只是将高元明流放,已然算是小惩大诫了。”
赵景珉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还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能同徐霁翻脸。
他很快就整理好了神色,放低了姿态:“确实是我不好,乱了规矩,只是高太傅已然年迈,恳请督主网开一面。”
徐霁依旧那副恭敬又顺从的姿态,却垂首不言。
赵景珉深吸了一口气,朝徐霁挤出一个还算友好的笑:“我知道督主家财万贯,看不上金银,督主有什么其他想要的,尽管向我开口。”
徐霁终于抬起了头,他似乎对这个提议心动了。
他缓缓思考,看向赵景珉腰间的一块不起眼的玉坠:“唔,我要殿下腰上的玉坠。”
“作为交换,我好车好马,送高元明上路,必让他活到流放的地方。”
赵景珉垂下眸,看向自己腰间的玉坠,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块玉,甚至还有些灰扑扑的,大约只是宫人服侍穿衣时,随手给他挂上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徐霁只想要这块玉,可如此这场交易实在是太过划算了。
赵景珉没有任何犹豫,快速解下这块玉,递给了徐霁。
徐霁伸手接了过来,居然没再挂着他那副温润的面具。
而是真情实感地笑了起来,眯起了桃花眼,像是得了财宝的守财奴,小心地把那块貌不惊人的玉收到了自己的袖口中。
赵景珉都快要怀疑那玉莫不是什么令牌之类的了。
徐霁很开心地将那块玉收好,又礼数周全地朝赵景珉行了礼,让出了宫道:“殿下先请。”
赵景珉目的达成,不欲再跟徐霁纠缠,转身欲走。
却一脚踏空。
模糊的宫灯,背后的徐霁,脚下的宫道碎成了一块块碎片,他仿佛变成了一撮轻飘飘的柳絮,被风吹到了下一个梦境。
赵景珉坐在了皇位上,今天是徐霁凌迟的日子,他特地没有上朝,而是独自一人看着殿前的日晷。
一人骑马从长亭冲至宫门,马上的是一个半大不大的青年,他一身烈烈的黑衣,手中一把长枪,竟真有势不可挡之风,就这么冲到了殿前。
贴身内监宋河连忙挡在赵景珉面前,他双腿被许沁安身上的森然杀气吓得颤抖,却厉喝:“指挥使!闯宫是死罪!”
赵景珉眯起眼睛打量着下面的人,却没有多愤怒,他知道许沁安不会无缘无故的闯宫。
他示意面前的宋河退下,语气还算和缓:“许沁安,朕许你出入宫禁的特权,但你无召私自回京,拿着兵器入宫就是僭越了。”
许沁安悍然无畏地抬头看向赵景珉,他手里拿着一个木盒,捏着盒子的五指泛白,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看着赵景珉,跪了下去,一字一顿:“臣死谏,东厂督主、司礼监掌印徐霁所犯之罪均为污蔑,证据在此。”
赵景珉皱起了眉,不知道许沁安和徐霁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还能到了死谏的程度?
他有些不虞:“徐霁流放功臣,贪赃枉法,民意如沸,已是定局,而且督主府里的三百万两白银难道是作伪?”
许沁安垂首没有说任何话,但没等赵景珉喊起身就站了起来,将木盒放在赵景珉的桌子上。
“陛下且看。”
赵景珉看着面前这个盒子,他伸出手打开,心里却有些说不清的慌乱。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封书信,一本账本,账本旁边是当年徐霁问他要来的一枚玉坠。
赵景珉喉咙发紧,他伸手拿过那本账本,只粗略地翻了几页。
元和二十一年,抄贺林家家产,共计二十七万两;
元和二十三年,嵩阳县令上贿银,共九万两;注:年底已将这蛀虫下狱,抄家共计十九万两。
元和二十三年秋,京郊大旱,四万两施粥,另三万两做善款塞给工部修建水渠;
元和三十四年,十七万两做劳军之费,与辎重同行;
……
禹庆五年,二十七两做家中老仆赡养分居之费。
叁两纹银,一口薄棺。
做本人殓葬之费。
写至此处,账本的主人还颇有兴致地在旁边画了口棺材,棺材里塞着个跳舞的小人,欢快得很。
赵景珉合上账本,双手有些颤抖,飞快地在御桌上那摞折子里翻找,终于找到了抄了徐霁家的折子。
折子上写,共抄没徐霁家产三百一十二两三钱四分。
账本上最后写,共余三百零九两三钱四分。
那三两纹银的殓葬之费没有用上,赵景珉赐了他凌迟。
赵景珉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的没法听:“宋河,去刑场传旨。”
外面的内监站得远,不敢听皇帝和指挥使的对话,因此没听见这句吩咐。
赵景珉厉声,喉咙处竟然有些血腥气:“宋河!”
宋河连滚带爬地滚了进来,他等赵景珉当上皇帝后才选的内监,从未见过帝王这副模样。
赵景珉忍住咳嗽,飞快地说道:“你去刑场宣旨,留下徐霁,快!”
宋河不敢怠慢,连忙弓腰退出去宣旨去了。
许沁安站在一侧,他见宋河出门,缓缓松了一口气。
今日来都来了,索性一起同赵景珉说清楚,左不过都是死罪。
“陛下,臣欺君之罪。”
“臣当日在路边被您救下,是故意而为,臣与徐霁相识甚久,他于臣有再造之恩,因此臣佯作士兵,与您相遇入朝为官。”
“但徐霁并不是有恶意,而是害怕如果他直接向您推举臣,您不会信他。”
赵景珉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眼睛红得吓人,他拿起那封写着“圣上亲启”的信,几乎是有些颤抖地拆开,信纸上有幽微的兰花香。
“陛下,您总是将徐霁作为心腹大患,可是当年您回京,是徐霁亲自跪迎。”
陛下,奴才残躯,仅一死而已。唯有三事,欲报之于陛下。
其一,高老太傅已至江南,身体安康,望您安心,京中均以为高太傅流放,必不会防备,如今已与江南总督取得联系,想必水匪之事必能解决。
“您当年习字,也是徐霁亲手教您。”
其二,大玥虎视眈眈,不出三年必有一战,尹平川虽能出奇兵,但于兵法一道不擅,望陛下早派人督军,奴才窃以为李郦可为。
“您被困山洞时,也是徐霁孤身寻找……”
其三,陛下登基,国库不盈。钱财二字,开源胜于节流,士农工商该一应论之,方有开源之本,奴才府中余银均造册,供陛下取用。
“陛下,徐霁不曾亏欠您半分,也不曾向您索取过分毫,只有这一个玉坠,如今也一并还您。”说至此处,许沁安喉头有些哽咽。
万望陛下,添衣加餐,珍重,珍重。
“徐霁扶您上位,他心愿已成,求死不求活,以平民意,以消众怒。”
“陛下——!”许沁安长跪丹墀。
“臣死罪,但还望陛下放徐霁离京。”
赵景珉望着手里的信,他第一次相信了命运荒谬与不经。
他大部分时间对徐霁的感情并不复杂,很好判断。
当徐霁肆意揽权的时候是警惕;
当徐霁在凉亭里向他伸出手是恶心;
当徐霁流放高元明的时候是厌恶;
当徐霁请旨督军的时候是憎恨;
……
他近乎是恨着徐霁的。
可在赵景珉终于将这个人处理掉之后,突然有人来告诉他——
这都是一场误会,是你负恩错恨。
徐霁凭什么呢!凭什么只是默默对他好,却从来不告诉他!看他如临大敌地筹谋,将这位“宿敌”抄家凌迟,而后心甘情愿,问心无愧地赴死。
这人不会委屈,不会憎恨,不会觉得自己一腔真心喂了狗吗!
徐霁为什么不会、爱一爱他自己呢?
赵景珉想开口说话时,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换气,他猛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却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大喊。
“殿下醒了!殿下醒了!快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了,红包补偿!
基友锐评:这本文剧情推进全靠赵景珉做梦
我:ns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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