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珉,元和皇帝的第三子,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更不是陈贵妃生的贵子,地位尴尬的像萝卜里种出来的葱。
他的母亲只是普通的一个宫嫔,但来历颇有些特殊,是重阳夜宴与民同乐时,元和帝随手掷出的玉珏砸中的幸运儿。
与之相比,她的儿子就没这么幸运,有一年,天花在京城流行,也许上天都不眷顾这根葱,这位年仅七岁的皇子居然也染上了天花,然后被避之不及地丢到了皇庄,只派了两个小宫女跟着。
没想到这根葱生命力这么顽强,硬是熬到元和帝驾崩,虽然他没有被皇帝看中,也没有母族帮衬,也不像那几个兄弟有名师指导……
徐霁数着上辈子赵景珉的能夺位的客观优势,除了长得确实出类拔萃的好看,竟然半天也没想到。
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更适合成为一个皇帝,他懂得帝王心术、内外权衡,也懂得爱民如子、如水行舟,甚至还懂得忍辱负重、虚与委蛇。
这个虚与委蛇主要是对着徐霁。
徐霁总是无条件地信任他,即使赵景珉的演技有些拙劣,即使最后自己和身边人都不得善终。
可每当他想起曾经有个十五岁的孩子,身处污泥,双眼覆绸,却坚韧得像一株青竹,同他承诺:“我会让每一个百姓都有家可归,每一寸山河都属我大魏。”
“我想,为万世开太平,”
徐霁就想,算了。
把自己当成个丹墀上的台阶,送赵景珉登上皇位,也算是对得起那些年学过的诗书礼易,不至于九泉之下被父亲指着鼻子怒骂。
可重来一世,君君臣臣,无论江山社稷如何,他再也没有对赵景珉动心的胆量了。
但为什么又让自己重生一回呢?好不容易兢兢业业地稳定了皇位江山,又要回到头重新开始。
难不成他上辈子一心求死,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他当这个劳模,一脚把他踢回来从新开始,让他为自己痛痛快快活一回?
这么想着想着,他居然真的生出了几分困意,徐霁把手垫到脑后,随便地想:“死都死过一回了,想睡就睡吧。”
*
“督主,圣上传您呢。”身边的人报道。
徐霁跪在殿前,象征着督主身份的玄色蟒袍曳地。八月酷暑,两个时辰,生生在金銮殿前跪出一个水印。
徐霁头痛欲裂,他这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是又是跪到了哪里?我不是重生了吗?
他咬了咬牙,站起了身,少年君王正端坐在龙椅上,等着他一步一步踉跄着上前。等他快到殿内,才好似突然发现般支使太监道:“没个眼力见吗,不知道去扶督主一把。”
身旁人忙躬身去扶,徐霁也没有逞强,主要是膝盖实在疼得厉害,他将大半分力气都卸下,只倚靠在人身上。
他茫然地看着赵景珉,诏狱、刑场、凌迟、重生难不成都是庄周梦蝶,一场大梦?
少年君王见他不分礼数地盯着自己,脸色愈发沉沉,冷声道:“督主跪了一会儿便把骨头都跪软了吗。”
赵景珉从御座走下,狠狠地盯着徐霁的脸,无不恶劣道:“还是说,你就是长了一副软骨头。”
头疼,好疼……徐霁疼的想一头撞死在堂上,可他模模糊糊想起,自己还不能死。理不清的朝堂乱局、虎视眈眈的外夷……
还有面前这个人……狠狠吊起了他的脖颈,将他不上不下地悬在这里。
徐霁只能继续跪下,膝盖再一次磕到了金銮殿的地板上,疼得他脊背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可他面色不变,恭顺地磕了一个头,顺着赵景珉的话道:“在陛下面前,臣不敢违逆分毫。”
可赵景珉的脸色依旧阴沉,缓缓朝徐霁走过来,直到象征着帝王的龙纹靴出现在徐霁的视线里。
太近了,太近了。
徐霁呼吸都一窒,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能和赵景珉离这么近了,近到能闻到少年天子身上的龙涎香,以至于他忘记了君臣规矩,惶惶然抬头看向赵景珉。
少年已经完全长开了,没有以前的男生女相,面部也不再纤柔,反而棱角分明,鼻梁上的红痣灼灼,像是宣纸落下了朱墨,漂亮的有些夺目。
赵景珉依旧盯着他,仿佛是狼王盯着苟延残喘的猎物,见徐霁抬头看来,赵景珉突然扬起了唇,讥笑道:“臣?阉人也配为臣?督主莫不是还以为自己是堂堂九千岁,百官跪迎。”
他说至此处,语气冷的像是结了冰:“连当年的朕,都得礼让督主三分。”
徐霁只得又低下头,忍着膝盖的剧痛,向后膝行,直到余光再也看不到赵景珉,才又用力磕了个头,一瞬间他感觉额头上有鲜血流下,可徐霁不敢去擦拭,涩声道:“奴才不敢。”
赵景珉看到他头上的血,才好似消了气一般,又走回到皇阶上,敷衍道:“督主今日见朕有何事要报?”
徐霁嘴唇痛的颤抖,他想,随便什么吧,来给他一刀,总好过这般折磨。
可他依旧是那副恭敬的样子:“圣上容禀,奴才自知德不配位,想辞去督主一职。”
赵景珉脸色稍霁。
徐霁又磕了个响头,继续道:“奴才残躯,愿去南疆督军,为我皇帝抗夷狄,守万世太平。”
赵景珉闻言,怒极反笑:“徐督主做了这东厂之首还不满意,居然还觊觎军权,朕不若封你为摄政王,还是说这龙椅也得让给你坐坐!”
徐霁伏在地上,鲜血流到了金銮殿的地板上,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他已经走投无路,前面都是死巷。
“奴才以性命发誓,绝无此意,愿今生今世不走出北疆,永不回京。”
*
这一觉又黑又沉,疼痛、委屈、惶恐犹如跗骨之蛆。
徐霁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手中正拿着匕首,左手手臂上有一条两寸长的伤口。他习惯的随便拿过来一条布缠了缠,又无所谓的躺下。
上辈子少眠,每每醒来头痛欲裂,总发现自己身上多出些伤口,医师诊断,却只敢战战兢兢说一句心思郁结。
徐霁自己却清楚得很,谁能被世人指着脊梁骨骂五年奸臣,却没有什么反应呢?
不敬不尊,不礼不法,流放帝师,贪赃枉法……
徐霁低低的笑了起来,凡此种种,无一虚言。
不知道上辈子自己死了,有没有震慑朝野,能换得那些世家几年的安静,赵景珉能不能如同处理自己一般,用这段安静干净利落地剖除大魏数十年的污泥。
大魏藏污纳垢太久了,赵景珉的登基并不顺利,世家虎视眈眈,外夷摩拳擦掌,东厂督主的死或许能震慑住世家,可是还有太多他不能帮赵景珉的事……
徐霁定神了半晌,直到门又一次被推开,许沁安一手提溜着一个食盒,艰难地用肩膀撞开门。见徐霁准备起身,他连忙把食盒放到桌子上,过来扶他。
“师傅,您好点了吗,我给您拿蟹粉酥来了!”
徐霁睡醒这一觉膝盖已经疼得麻木了,他试探着从床上坐起身,强撑着站了起来。虽然他只是司礼监的二把手,但御膳房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一应点心吃食都是给最好的。
除了蟹粉酥,许沁安还给他带了油炸小黄鱼,炸得酥脆金黄,刺也炸得酥脆。徐霁眼馋地拿了一只,丢在嘴里,还是原来的味道,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许沁安却紧张得很,“师傅您快些吃,我瞧着外头日晷快到来时了,贵妃娘娘马上就午睡醒了,说不定要传您。但您这膝盖……”
徐霁吃得急了,倒了口凉茶顺了顺气,这才有了自己真重生了的实感。
顺手拿了个蟹粉酥塞到了还在叨叨不休的许沁安嘴里,吓唬道:“说话太多晚上会被狼婆婆吃掉舌头。”
许沁安连忙双手捂住嘴,一会又憋不住,反驳了一句“你上次说,是饿死鬼吃舌头。”
徐霁被他这一打岔完全醒了过来,他随手胡撸了一把许沁安的头,准备收拾下自己,侍候陈贵妃,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活计。
徐霁瞧见镜子里的自己,感觉有些许陌生,他好像很久没有好好这么打量过自己。
镜子里的少年只有双十的年纪,脸却白得像是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没有半点血色。
他半眯着狭长的桃花眼,取过胭脂,轻轻地在脸侧扫过,又取来铜黛,勾勒起眉眼,一刻钟下来,面色便好看了许多。徐霁眨眨眼,露出笑意,镜子里的少年也跟着笑起来,顾盼神飞。
这手艺他学了许多年,如今用来,也不见手生。
他的师傅袁泽并不是好相处的,如今年逾五十,却偏偏喜欢少男少女,下手也极为狠辣,京城的督主府里每天都有抬出去的人。
徐霁生得好,袁泽对他时常有不安分的行径,得亏徐霁得贵妃重用,因而袁泽下手也不敢太过分。只是这脸色一白,或者偶然伤在脸上,便难免会被贵妃过问,回到庑房,又是会被师傅变本加厉地来一遭。
因此徐霁便学会了这门“妆”字手艺,无论身上再怎么受罪,面上却依旧是云淡风轻,不见病容。
不一会,徐霁收拾好自己,穿上玄色的飞鱼服,配上绣春刀,便往合春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