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徐霁独坐东厂内室。
他把袁泽的那些刑具都收了起来,估计这些腌臜玩意的主人也暂时回不来了,可整个室内依旧萦绕这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不知滞留了多少无辜冤魂。
桌上板正摆了两个玉觥,似乎正在等着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徐霁拿起桌上的银壶,先是给对面那杯满上,而后又给自己斟满。
酒液流淌间暗香流动,似乎带着幽幽兰香。
徐霁拢袖,拿起自己那一杯,试探着小小抿了一口,却差点被辣出了眼泪。
他难得扭曲了脸,任命的把杯子放下,果然什么人喝什么酒,表面幽香扑鼻看着醇厚微醺,可实际却悄咪咪偷梁换柱,整你一遭,但却是因为自己端起来喝的,想骂不出口。
还是等清明就给那老头敬上十坛八坛的,让他老人家自己享用吧。
他一口把那杯汾兰酒喝完,酒液从舌尖辣到心口,徐霁闭上眼,单手盖住了眼睛,不只是被辣意还是什么的逼出一两滴眼泪。
他低低的笑起来,嘴中轻吟,不细听好像只是哼哼了几句不成调的词句:“秋坟尽取魂冤骨,鬼灯尤唱夜铜声,旦使手中有尺铁,发奸擿伏尽可杀①……”
窗棂外风波骤起,卷起枯枝残叶,像是故人远处的呜咽。
*
又是一场漆黑的大梦,梦里是一片连天的火光,烧的西方泛红。
徐霁缩在一个人怀里,被死死掐住了胳膊不让离开,他一口咬在那人肩膀上,含泪恨声道:“顾瑾!你放开我,我命令你放开我,我要回去!”
顾瑾只是闷哼了一声,抱着徐霁的动作却一动未动,脚下步子更快。徐霁的泪流入到他的领口,已经不再炽热。
徐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被一把火燃尽,连着那里的人,那里的记忆,那里的“徐霁”随着一起灰飞烟灭。
不知道这么跑了多久,久到徐霁觉得自己的心被利刃捅了数百个来回,徐霁被放了下来,他撒开腿就往回跑,可顾瑾一把抓住了他,给了他一巴掌。
“徐霁!你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你的父亲母亲拿命保下了你,不是让你就这么死了的!”
徐霁像看仇人一样地看着他,像是一只孤绝又警惕的小狼,他没有听进去这段话,只是盯着顾瑾拉着他的那双手,随时准备跑。
顾瑾单手轻轻松松制住了年少的徐霁,另一只手从自己的胸前掏出了一把匕首,交到了徐霁的手里。然后拿着他的手,一起握着匕首,在自己的喉咙前比划。
徐霁被他这一举动吓到了,再怎么早熟,他也只是个孩子,最出格的事情也只是逃出家门和尹平川一起耍枪。
“你,你要干什么!”
顾瑾有些无奈地看着徐霁,他即使是徐家的家奴,但是对徐霁更似兄长,从小徐霁做的坏事也是他来背锅,他本以为这一辈子都可以将徐霁护在身后。
可人生易尽,哪里有这么多永远呢。
他温和的看着徐霁,拿刀的手却很紧,顾瑾拿着徐霁的手在自己脖子上比量了一会,又转到了心口。
好似年节两人比量身高,算着大约还有多久徐霁才能赶上他。
徐霁吓得说不出话来,他抽不出手,不敢呼吸,生怕这刀下一秒就划过顾瑾的胸前。
“顾瑾……哥……你要做什么?”
顾瑾另一只手摸了摸徐霁脸上的巴掌印,他其实并没有下重手,但徐霁太白,只轻轻一碰就留下了个红印。
徐霁和他亲弟弟顾蔚一般大,明明应该是最无忧无虑的年龄,可如今没人能再护着他了。
他的性格一直是温柔又好脾气的,此时实在有些内疚:“哥不是故意的,跟霁儿道歉,可真的来不及了。”
“我说的话,你都要一字一句记住,跟我说。”
“官老爷,我是江州人,来皇庄找亲戚的,家里没钱被我娘赶了出来,门口周二是我远房表亲,这人是我在路上看见的,威胁我让我跟他走。”
“他身边有个小孩,和我差不多大,他让我穿上那小孩的衣服逼我和他走,那小孩被另一群穿黑衣服的人带走了。”
顾瑾的声音又轻又缓,说起吴侬软语很温柔,像是小时候拿着描红教徐霁写字。可徐霁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我偷偷拿了他的匕首,趁他睡觉把他……呃……杀了”顾瑾拿着徐霁的手,狠狠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口,“我……”
徐霁瞠目欲裂,匕首刺入胸口的声音是那么清晰,真的就像书上说的裂帛之声。
顾瑾除了刺入的那一下蹙起了眉头,其余又是那副无奈又哀求的表情:“霁儿,说啊……你,你说……”
徐霁死死的盯着顾瑾逐渐冒出血的喉口,感觉自己的嗓子里也溢满了鲜血,顾瑾缓缓在他面前倒下了,像是一株枯木,眼睛却看着西方徐府的方向。
徐霁拔出那把匕首甚至也颇废了几分功夫,他泪已经流不出来了,他捏着那把匕首,跟顾瑾一样在自己的胸前比划。
无尽的痛意差点就要把徐霁淹没,他抖着手想。
一死了之,一死了之!
他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东方既白,突然跑了起来。
“官老爷,我是江州人,来皇庄找亲戚的,家里没钱被我娘赶了出来,门口周二是我远房表亲……”
*
远方济州的客栈里,也传来了不成声调的呜咽与痛吟。
袁泽颤抖着后退,他身上代表帝王宠幸的金带蟒袍几乎被暗红覆盖,身上各处的伤口正淅淅沥沥的渗出了鲜血,脸上血色尽褪,战战兢兢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不可置信地颤抖道:“你……你到底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过来的……外……外面的锦衣卫呢?”
面前的少年垂首浅笑,漂亮的眉骨上面一道新鲜溅上的血痕,目光轻飘飘扫过袁泽这般模样,忽的轻笑了出声:“九千岁,你听,外面多么安静,不如猜一猜,你的那些锦衣卫,都去哪儿了呢?”
袁泽感觉那目光好像一寸寸从他身上刮过,少年一刀刀在他身上留下并不致死的伤口,慢条斯理又举重若轻地抗下他所有的垂死挣扎,在他手里,杀人如同品茶听琴,一点点来才有乐趣。
他不敢想那些锦衣卫去了哪,现在也没有时间给他仔细思考。求生的本能让他疯狂寻找着可能被放过的条件。
袁泽慌忙跪下,学着那些人如何讨好自己一般,如丧家之犬一样伏在少年的脚底,慌不择路地找自己能活下来的理由:“殿下!三殿下!您留我一条命,我……我能帮您,有东厂做您的靠山……不,不,是您的狗,我能帮您坐上龙椅!”
赵景珉脚尖抬起袁泽的下巴,挑剔的打量着,仿佛在品评他的价值能否值得留下这条命。
袁泽仿佛看到了希望,他大口喘气,飞速继续补充:“殿下,我们无冤无仇,当时您母妃的事全都是陈贵妃一手策划的,我……我当时也想保住她,可真的是无能为力……呃!”
他的话被打断了,袁泽感觉自己喉口一阵冰凉,他低下头,发现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刃轻松地穿过了自己的喉咙,只留下一寸刀柄留在外面。
袁泽喉咙处不断冒出滚血的气音,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赵景珉,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赵景珉好整以暇地看见袁泽缓缓倒地,他理了理自己丝血未沾的袖口,有些遗憾道:“本来想同九千岁多聊聊,不过可惜,马上有人还有话要带给你……”
他朝着外面走去,不经意间碾过袁泽的脚,听见身后发出“嗬……嗬”的挣扎声。
“只好委屈你,先闭嘴一会儿了。”
京城的馄饨馆里,几个老饕坐在那里,低声聊着新鲜出炉的秘闻。
“诶,你听说了吗,济州出了场命案,死的居然是东厂的大人物。”
“对啊,我听说了,据说死的还挺邪门,身上全是刀伤,致命伤在喉咙,但居然是吓死的,听说眼球都突出来了,敲门的小二被他的死状吓得现在还不怎么会说话。”
“听说他旁边那里还摆了一瓶酒,不知道是自己喝的还是杀手留下的……”
一个面容极好的青年坐到了旁边,扎着高马尾,但他长得又不像是江湖侠客,反而温润地像进京赶考的举子,他讲究的拿手帕擦了擦桌面,向掌柜招手:“劳烦来两碗馄饨!”
这青年听到旁边人的聊天,颇为好奇地上前打听:“兄台,那东厂的大人物身上是刀伤吗,还是剑伤?”
那食客瞧了他一眼,心里感叹好出挑的青年,便起了好心,忙拽了那青年一把:“诶!可不敢高声,你不知东厂的探子就跟夏日的蚊蝇,无孔不入的。”
又见那青年好奇,低声同他讲,说的跟自己亲眼所见一样:“那刀口短而利,必定是刀伤,那人死的时候喉咙还插着一把匕首,吓死人了,怎么会是剑伤。”
他讲完见青年人一脸受教,更是上来兴致,凑近更加小声道:“我偷偷跟你说,死的那个,听说是东厂的督主袁泽!这样的死法像是跟他有大仇的,不过跟他有仇的估计都能排到十几里外,真不知道是哪位英雄有这等本事。”
青年闻言拱手,恍然大悟:“兄台,受教受教。”
说完,掌柜热情的端上来两碗馄饨:“客官,您的馄饨来咯!您是自个儿吃还是等人啊?”
青年礼貌地放下二十文钱,浅笑:“等人,您一碗放我对面就行。”
掌柜的放下馄饨收了钱:“好嘞!您慢用。”
半柱香后,他等的人来了。来人一身漆黑,肩头落了层清晨的露水,明明长相平平无奇,却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像是刚杀了人后经历了一场深夜奔袭。
旁边的食客刚讨论了那样的话题,骤然看见这人有些发憷,停下了窃窃私语。
青年亲切地帮他拍去了肩膀上的露水,笑道:“如此辛勤,练了许久的剑,快来吃些馄饨。”
旁边的人这才松了口气,放心大胆的继续吃了起来。
那人三两口吃完馄饨,可却不说话,只朝青年打了手语:练的不好,练剑的位置被别人抢了。
青年“哦”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没再说话,两人沉默着吃完馄饨,并排往城内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①秋坟尽取魂冤骨,鬼灯尤唱夜铜声。灵感来源于李贺: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旦使手中有尺铁,发奸擿伏尽可杀。灵感来源于刘长卿:手中无尺铁,徒欲突重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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