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月娘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仿佛想从他的身上,看出当年那个情深义重的少年郎。
可人心善变,当年那个哄着她花前月下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胡月娘拂过眼角未落的泪珠,“妾不敢。”
范城一看她那模样便觉造作,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明明是她自己是个不生蛋的母鸡,平日里孝顺公婆做不好,温柔小意也做不到,当年那个名动金淮城的天下第一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明艳动人,他哪里能想到,这样的女人竟在成亲后,成了这般无趣无味的模样。
说到底,明明是他亏大了,可月娘还摆出一副饱受欺凌的模样,既不懂事,又烦人。
范城越想,眼中不耐越深,倚在他怀中的如娘,贴心地轻抚着他的胸口,意图给他顺气。
范城握住如娘的纤纤玉手,更觉得当年娶了胡月娘,是他今生所犯最大的过错,就她这样的,哪里比得上解语花般的如娘。
如娘虽然出身不好,但却愿意无名无分地跟着他,毫无所求,只因心中爱重,才想陪伴左右,平日里更是温柔解语,床榻欢愉更是……
范城捏着如娘滑腻的手,眼眸渐深,心思浮动。
可那像根木桩子一样立着的胡月娘,当真不解风情。
他皱着眉,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
胡月娘已为人妇,哪里不知自己丈夫此时的样子意味着什么,她觉得心中最后的一点支撑也开始崩塌,“娘说……”
“我自会回家和娘说。”范城眼带嘲讽,“你就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胡月娘晃了晃,只觉得这个和她成亲快十年的丈夫,陌生得让人心凉。
而在另一间房内的谈筠,早已经气血上头。
怪不得她觉得胡月娘似有既视之感,可不似曾相识吗?
胡月娘那副仿佛天崩地裂的模样,和她娘亲当年被背叛后的模样,何其相似!
这范城,和她那薄情寡性的父亲,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负心人。
她的客栈,可不欢迎这种人渣!
谈筠站起身来,当下就准备把那对狗男女赶出她的客栈。
可她刚打开门,就看到胡月娘也走出房门,她颤抖的双手掩盖上房门,低着头,什么神情也看不到。
忽的,胡月娘扶着门框,软下身去。
谈筠一惊,赶忙上前,她刚想上手去扶,胡月娘已经警觉地推开了她靠近的手。
胡月娘脸上犹带着泪痕,却警惕地看着谈筠。
谈筠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还是女扮男装,以金淮城人对女子的苛刻,若她扶了胡月娘,或许反而会害了她。
谈筠一想通,立马拉开了和胡月娘之间的距离,“这位夫人莫慌,我只是看你好像身体不舒服,想扶一把罢了。”
胡月娘见眼前清秀的小公子,目光澄澈,自然也明白,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能怎么办?
世道如此,范城可以无所顾忌地与其他女子厮混,但她,却不能逾矩半分,婆家对她已是不喜,夫君又不怜爱,倘若被抓到什么把柄,到时只怕是多了一个被休弃由头……
胡月娘心中戚戚,她仿佛看不到眼前的出路在哪里,只是无知地紧握着那一根唯一的稻草。
她勉强地勾了勾唇角,“多谢公子好意,我没事的。”
谈筠见她那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娘亲死前的场景,鼻尖不禁一酸,当年,她没办法,只能看着娘亲郁郁而终,如今,难道她还要看着另外一个女人,步她娘亲的后尘吗?
谈筠蹲下身来,“这位姐姐,我让人给你倒杯温茶,休息一会可好?”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只知道,她希望胡月娘能从自苦中走出来,错的是范城,是这个世道,和胡月娘又有什么关系。
胡月娘却轻轻摇了摇头,强撑着站了起来,她向谈筠微微一福,“谢过公子好意了,我没事的。”
说完,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出。
谈筠没再跟上去,推己及人,她想,自己在最狼狈的时候,是不希望被人看到的。
也不知道,胡月娘今后会怎样……
谈筠握了握拳,不能再等了。
这金淮城的天必须要变!
若只能被困内宅,女子怎会知道外面天高海阔,只有有了立身之本,才会心中有底气!
谈筠回了房,换下了这些时日的男装。
系统商城中金淮城风格的女装,是一件金红色的广袖流仙裙,裙摆处绣满了百花盛开,群蝶环绕,凸显的就是一个华丽富贵。
谈筠之前略微有些嫌弃,觉得过于高调。
可现在,谈筠甚至觉得它还不够高调!
谈筠换上那件百花裙,头上的那套头面,是当初月牙湖战利品中分来的绿宝石所制成,光华璀璨,额上画上繁丽的花钿,以朱红口脂点唇,华丽非常。
这妆面功夫还是她偷学的,在她庶妹那专属的点妆丫鬟身上。
如今看来,她学得还不错。
——
天色渐暗,住店的客人们也都歇下了,客栈中迎来了每日必备的晚间总结时间。
员工们齐整地站在一楼大厅处,等待老板的到来。
谁知,从三楼下来的竟然是一红装女子!
她扶梯而下,眼神睥睨。
底下员工却都是一惊,虽然以前他们就觉得老板长得清秀,个头还不高,男生女相,但……但好歹老板是个男人啊!
怎么今天就突然变成女人了?
莫不是老板趣味别致,好穿女装?
可……可这女装穿得,比他男装时还要自然啊!
一众惊慌的员工赶忙将视线投向司明钰,这可是老板的心腹,他肯定知道些详情!
可这一看,好家伙!
司明钰这家伙,眼睛里没有丝毫惊讶,只有惊艳!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老板是个女人了!
他竟然不和大家说!
他和她竟然有小秘密!
说好的客栈相亲相爱一家人呢!
感情就他们是一家人,他们都是外人呗!
谈筠自然不知她的员工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在员工面前的女装初登场,她只想着要把气势给端住了!
“各位。”谈筠抬了抬手,“是不是好奇,今日我怎作如此打扮?”
茫然的员工们一致点了点头。
谈筠扬唇一笑,“我是女子,自然该作如此装扮。”
此话一出,员工之间三两说着小话,安静的大厅里忽然变得嘈杂。
“女子?女子怎么出外谋生!”
“是啊!良家妇女可不会在外面抛头露面!”
“之前老板不是个男人吗?怎么会突然变成女人!”
“就是说她之前女扮男装骗了我们?”
“我说之前看她怎么面生女相,原来是骗我们的。”
“女人就女人呗!也没律法规定女人不能做生意啊!”
“话不是这么说!女人不应该在家里相夫教子吗?”
“我们老家也有女人出来做工的!”
“这这这……我们还要在这儿工作吗?”
“我要留下的!”
“我也是!”
随着王大厨和李账房的出声,嘈杂的大厅忽的安静了下来。
此处员工并非都是金淮城本地人,自然也并非人人都觉得女子只能困守内宅,在一片喧闹中,王大厨和李账房率先表态。
谈筠是一个好的老板。
该放权就放权,该信任就信任,既不会做出外行指挥内行的事,也不会害怕员工功高震主就刻意打压。
更何况,客栈内月薪发放及时,每月还有固定假期,对于有心向上的人,还会提供定期培训。
这一个多月来,随着客栈生意蒸蒸日上,不难看出,这是极有前途的工作。
作为初始员工,此时若因为老板是个女人,就自请离去,那才是愚不可及。
王大厨和李账房二人,作为深受前东家迫害的经历者,自然知道,比起性别这种天生天定的事,老板的为人更为重要。
所以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二人一点犹豫都没有,立刻表了忠心。
谈筠微笑颔首,又看向其他扔惊疑未定的人,“你们呢?”
“若是有想离去的,也报上名来,咱们结清了月钱,就一别两宽了。”
“若是想留下的,待遇照旧。”
“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再隐藏自己的女儿身,留下来的人,也需做好心理准备。”
谈筠这话说得轻巧,可在一群女子不可外出谋生的人心里,却是打下了一道响雷。
这这这!
竟是让人在当场做决定吗?
而且,什么叫做不会再隐藏女儿身,她这是要当着全金淮城的面,说云起客栈的老板是一个女子吗?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流言满天,有那些守旧的,甚至会抵制客栈的!
众人心下难抉,不自觉地看向司明钰,比起神出鬼没的老板,一直和他们处在一起的司明钰,平日里条理清晰,做事有序,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更加令人信服。
可令人失望的是,司明钰早在谈筠出现后没多久,就已经站到她身侧去了!
现在,就连王大厨和李账房也自觉跟在他身后,对面四人,这边三十余人,泾渭分明。
可明明那边人少,可为什么气势却是半点不弱,反衬得他们人多的这边人心虚啊!
谈筠微笑着,心中说慌也不慌,若是连眼前这区区三十余人的员工都无法震慑住,何谈面对整个金淮城的非议?
再说,有泽甘城和月牙湖的客栈打底,再不济,她还可以在前两个客栈的地界招人,再把人运过来。
想来,比起金淮城这些,因为女人做生意就惴惴不安、没出息的男人,泽甘城和月牙湖附近,还是有更多愿意外出务工的女子的。
谈筠浅浅一笑,静待着眼前员工们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