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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山鬼喑啼风雨晦(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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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猎,本该是春山含笑风光无限正宜人的艳阳天。

行宫外,响彻整个麓秋山岚的雷音倏忽消隐了许多,旌旗狼烟未灭,铅云犹在,山雨欲来。

楼外大军在惊骇之中终于回过神。

紫霄楼台上终于再没有人站在对面观望了,萧云澂本该承受他的万道雷霆,却终究只是一把匕首就草草了结了其性命。

少顷停顿,昆玦身后未再劈出的雷霆终究消散。

赩炽红光散去,他没有再隐去自己原本的瞳色,眼底风云再度翻涌的同时,整个人轻飘飘如一片无归路的浮羽,也从高处一瞬坠落。

雷霆已过,只剩风雨如晦。

昆玦一步步走向如鸢,整个紫霄楼四处皆是断壁残垣,惟萧云淮几人在的这一块地完好无损。

萧云淮蓦然抬首,目色说不上锋利,昆玦依旧局促地停了脚步,仿若千斤重压,呼吸里都种满了刺,瞬息忽停。

残垣断壁,密密匝匝的箭羽扎得紫霄城楼千疮百孔,楼上横尸遍地,只剩楼下几人。

越过立在前的楚逸之跟元赫,那道嫣红的人影就躺在萧云淮怀中。

眼眶涨了涨,昆玦仿佛又看到来元安的路上,如鸢在冲他招手笑。

“公子,你快过来,你快过来瞧这个!”

“公子你渴了没,要不要喝水?”

“公子你坚持坚持,还有十多里路咱们就能好好休息休息了。”

“刚刚才停车休息过,再过十多里你就又要休息,何时能到元安?”

“害,这不是怕公子你累嘛......”

“是吗?你还真是为我着想啊!”

他惯常地冷哼,如鸢不恼地冲他笑笑:“那是自然,我不替你想替谁想呢。”

轻蔑无谓的视线扫了过去,明显嫌弃如鸢这些卖乖的话语,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上扬。

一路乘坐马车,如鸢总爱撩开车帷看窗外景色,若经风景迤逦之处,便叫马车停下,带着他下车四处看看。

中途休息,车夫守着烤鱼,她便不是叫他来瞧这个,便是叫他来瞧那个。

或是山色空蒙,或是湖光潋滟。

她睡着的样子也总是安然,不论从前在洞中总是枕在他腿边时,还是乘马车时倒在他肩头,都像现在一样。

或许如鸢随时都会睁开眼,还会总是公子公子地叫着他,像个扑棱蛾子无头苍蝇一样地在他耳边聒噪,会自始自终都长伴他身边。

从前她本是想叫他小神仙的,可他偏不让她那么叫。

今朝她终于再那般叫了,还叫他别忘了她。

雷霆之怒终究消散,泽月山的星星却成了云烟。

走一步念一步,雨点击打颅顶,仿佛如鸢不断地在对他说着话,倏忽大雨落得密不透风,如鸢的声音却渐渐消匿无踪。

大雨落下,划过萧云淮英朗的眉眼,他左肩还插着一半箭羽,不能自愈。

半晌踟蹰,昆玦到底还是迈着步子踉跄地朝他走了过来。

眼观他一步步踏来,萧云淮萧索的脸上却忽地笑了。

眼前人走的每一步,都在刺痛他眼睛。

萧云淮仰首看向昆玦,看着他一身褴褛,却终究完好无损的模样,与横躺在自己怀中了无生息的如鸢相比,显得那么地讽刺!

当初如鸢就是为了这个人去窃辟阳珠,与禁军对阵,长刀划过她脊背,清理伤口时,楚逸之甚至见到了她的骨头。

萧云淮笑了笑:“你知道她当时为你去窃辟阳珠,被伤成了什么样?”

昆玦愣怔,殷红的鲜血化开在他眼里,呼吸逐渐急促而又炽痛,仿如大火过境。

“一次窃辟阳珠,两次舍心头血,三次坠落高台......她不惜命吗?谁人不惜命?可偏偏因为你,只要能让你见光,她连命都不要了。何畏凡胎血肉躯,且祭乾坤销黄土......”

音色寥落,萧云淮又想起方才如鸢对着他清浅一笑。

纵然玉郎不答应,境入穷途,你我又能如何呢?

想她是多少知道些妖物滔天的本事,才深知倘若一旦昆玦站在了萧云澂那头,那他萧云淮的处境该有多绝望。

所以她想了个好法子,除她以外,两边都保。

想通了这点,教人心底窒息般地刺痛。

“事到如今,她终于还是为你赔上了性命,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再也不会了......为了那个虚无到可恨的秦婉柔,你满意了吧?”

萧云淮忽然哂谑地笑了,他没有再撕心裂肺哀痛地恨着昆玦,雨水渗进嘴里,只剩苦咸。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要秦婉柔,我......”

一开始昆玦还有些慌张,深看着萧云淮垂目皆苦满目凝悲的眼神,仿佛同他解释就是在同如鸢解释,可视线扫过如鸢在大雨中更显得死灰一片的面容,便仿佛一把长剑攫入他心脏。

“砰”地一声,血色四溅。

他睖睁着双目,张口踟蹰,话顿了一顿,她已经听不见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齿缝中传来一阵腥甜,身形颤了颤,他紧紧闭上双眼。

今朝事至此,他要如何去同眼前几人说起方才到底怎么回事,他有什么资格去同萧云淮解释,去同身为如鸢兄长的楚逸之解释,去同自幼与如鸢青梅竹马的元赫解释。

还有什么好辩解?纵然都是萧云澂的手段。

想到萧云澂的种种谋略,昆玦眼底的血色越沁越深。

从他跟如鸢到了元安后,究竟是从哪里开始不对的,从哪里开始让他察觉到......

如果说初五那日,还是他自己主动要求下山,可到凤阳以后,萧云澂派来试探的第二波死士被他独自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以后,他觉得蹊跷,再到从百里庄返回凤阳,那封信递到如鸢的手上,他便开始真正警惕留心。

只是那时还不知到底是为着什么事,背后之人到底是在谋划什么。

是啊,他早就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在萧云澂藏在背后试探的每一步,他想自己引出背后之人,他要判断出到底是萧云淮的手笔还是旁的什么人。

只是那时的他又怎察觉得到萧云澂头上去,直至见了孟姝烟后,听到了三百多年前那曲霜月吟,他才惊骇又敏锐地觉察,有人想让他记起三百多年前的事。

从云鹤楼失魂落魄地奔袭出来的那夜,纵然边走,他也边在想。

他只能以为是萧云淮的一手安排,或许如鸢并不知情,而被萧云淮利用,但却深深触及到了他,历经三百多年那场痛入骨髓深刻进骨子里的事端,纵然与孟姝烟相见不是旁人刻意操纵,可那首霜月吟又怎能不是?!

可他不想如鸢掺和其中,就算当时触目惊心地怀疑,可心中一边流血,一边还是忍不住想把她摘开。

所以那个雨夜,他才故意同如鸢说了那些话。

他要将她摘出去,同时为了自己去求证一些东西,去求证三百多年前的记忆。

彻底消失了两日,便是萧云澂都找不到他的踪迹,随后他回来后径直去了云鹤楼,他想,既然孟姝烟是一颗棋子,不如他就这般直接迎上去,看她与其身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

春分那日回到王府,却也想过干脆带如鸢回去,他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将三百多年前的记忆再度抛却,他会用时间将重新记起的那些伤痛兀自一点点磨平,只要如鸢一直在他身边。

只是这世上愿待如鸢好的不只他一个,萧云淮也愿。

那日争锋相对一场,昆玦被萧云淮深深惊醒,也深深刺入了心间。

他失魂落魄地离了王府,但也终于明白,似萧云淮那般想要他远离如鸢的人,也必定不是背后那个期望掌控他之人。

随后的他被孟姝烟带回云鹤楼,他知道如鸢立在廊下就在门外,他故意说起三百多年前,故意同孟姝烟吐露心迹,假意自己正按照她背后之人所谋划的走,同时也故意地,亲手将如鸢推开。

哪知这一步,也正好在萧云澂谋算之内。

如鸢失踪的那些天,他一直不知消息,一直风轻云淡地呆在云鹤楼足不出门。

次次忍住了夜里想悄悄去一次淮王府的心,次次拿萧云淮春分那日与他针锋相对的那些话提醒自己,便次次云消雨散地打消了自己所有念头。

如鸢该是好好活下去的,她自会有人看顾的。

这一点,他知道萧云淮做得到,且会做得很好。

他就是知道。

可是正如如鸢所言,怎么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阙清子甩来的缚阴索上其实有一股清淡的香味,应是其提前涂好的药,只是当时缚阴索一上身,他便痛绝,何曾去察觉,直至萧云澂案几上那鼎看似只是陪衬的香炉,其间香味不停飘散进他鼻息,便与缚阴索上面的药物相辅相成。

萧云澂不停反复地在他耳边说着秦婉柔,如鸢的名字却渐渐从他脑海中消失。

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他不是要喊愿,他是要喊如鸢。

他自知自己不能再喊秦婉柔的名字了,否则只会让如鸢更加误会。

今朝从疼痛到挣扎,再到惶惑茫然,萧云澂的手段跟缚阴索,捆住了他所有的理智与清醒。

当他惊觉自己喊不出如鸢名字的时候,是那般手足无措。

大雨滂沱,昆玦已经无法去说,他不是想要秦婉柔,他想要的是楚如鸢。

“你滚吧,你的命是她好不容易拿自己的命换来的,你的本事的确了得,为了成全你的逍遥自在,也为了保得我七万银骁军不死在你的手中,她拿命来换了......我要带她回元安,回元昭山上,回她自由自在有家可归的元昭山。”

萧云淮不再看他,面容冷厉,眼底沉着杀气,横抱着如鸢起身,大雨落在她脸上,刺目的血迹被渐渐冲刷云开,甚而能清晰地看见她颈间那道触目惊心的口子,皮肉已经微微往外翻。

如鸢生前萧云淮没能让她随心自在,她死后,他一定要将她与眼前人分割开。

“她是我的人,我不会让你带她走的,我要带她回泽月。”

昆玦漠然地回答,目光自始至终停留在如鸢脸上,他期许着雨水冰冷地落在她脸上,或许会让她苏醒过来,看他一眼,就看他一眼。

哪怕她转身就跟萧云淮离去,这辈子都不再见他,但就现下看他一眼。

“妖物!事已至此,你还当她是你的奴隶吗?!她是因你而死!你们妖物都没有心的吗!如鸢是我楚家的人,是我楚逸之的亲妹!管你是通天彻地的大妖,你若要带她走,就把老子也一并杀了!”

楚逸之再捺不住心间怒火,一剑杀气凛然地横在昆玦跟前。

从昆玦说出了那个愿字后,楚逸之便是通天的怒火积攒在胸中,就是他这个愿字,他那些虚无的可恨的对另一个女人的妄念终究要了如鸢性命。

“我从未当她是奴,我只是想她留在我身边。”

昆玦径直朝他凌厉剑端抵了上去,自己将胸膛刺入剑端。

楚逸之虽怒极,锋利眉眼下也露出微微骇异。

莫大的悲凉冲刷着肺腑,二人喉间哽咽,雨又下得大了些,酣畅淋漓地砸落在昆玦脊背上。

他永远都没有资格在如鸢面前理直气壮地挺直脊背了。

纵然楚逸之的剑往他胸膛间再刺深些,就是把他刺死,他也毫不在意了。

他不会再将伤口愈合,反倒觉得痛快,无比地痛快。

他一个妖物,连人都不是,终生困于幽暗中,似阴沟里的老鼠,总期望世人待他如常,只有如鸢从头到尾地看他如神仙。

那个叫他小神仙的人没有了,合该他剔骨灼髓,万箭穿心!

萧云淮抱着如鸢,冷冷地看着他,眼中翻不起任何波澜。

“若我早你一步先寻到了她,必不叫她此生辛苦无依,更不会叫她为奴为婢,她望你能逍遥自在地行走在这天地间,我却盼她能随心自在不为生计所迫地逍遥人间。”

“她为你做的够多了,因为你的犹疑,终于连性命也赔上......她生前不得你正眼看上一眼,死后还要她随你埋骨荒野之外,无人祭慰?”

昆玦浑身仿若划过雷电,硬着脖颈,倏地一颤。

萦绕着痛楚的眉眼间,讽刺地浮现起除夕那日,如鸢在洞外树下祭奠双亲的模样。

“从今往后女儿便要长留于此,泽月山便是余生归处,请二老宽心。”

“诸事可定,心事可安。”

那时的如鸢,真的以为自己以后都长留泽月山,以为余生都将陪伴在他的身边。

她在泽月山祭奠她的阿爹阿娘,而如今......

已经要人来祭奠她了!

元赫看见,昆玦的眼眶忽地比血还要红,他面色之中露出些许癫狂,紧紧握着楚逸之的剑刃,胸膛翻涌倏忽一颤,嘴角又露出殷红颜色。

元赫隐秘地猜到,他可能并未愈合心间那道射穿的箭伤。

萧云淮已经并不在意昆玦的任何状况,他今日的气势在如鸢跃下楼台时就已经随之而去了。

一字一句犹如万钧垂下,叫眼前人兀自咽下腥甜后,眉间仿佛落满了大雪,再说不出话来。

风声渐息,铅云渐散,只是一股清明的大雨落得自在。

天色蒙然大亮,金光透雨映着万千银甲于号角声中冲出草场,将紫霄楼外一举包围,以贺青为首的几道熠熠细甲银光跃上残破的城楼。

雨且未歇,绣满青龙白虎的褴褛衣袖间忽然垂下一只血迹斑驳的宝钗。

那是支牡丹映月钗。

孤绝的身影仿若幽魂,僵硬地转过身去,一眼回望,只瞧见背对着他的嫣红身影横在他人怀中,于雨中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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