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新蝉初上,春殆已入夏晴。
许是因为已经入夏,天气愈发地暖,如鸢也总是醒得比往常早些。
入夏的天总是好的,天虽迷蒙,四下且暗,但远处墨蓝渐染的天际隐约露出的一点鱼肚白的微光,虽只些微,也能让人看出又是一个好天气。
那夜过后她翌日醒来时,犹记得自己隔了这许久又梦到了阿爹阿娘,但并不知做梦时自己曾伸手乱抓的情形,只记得起初钻心的疼痛,好像是自己哭过了,后来却睡得很安定。
而这些时日她发现昆玦忽又变了,并不再看书看到深夜,看到连她都熬不住。便是该读书时读书,该休息时休息,天黑后也出洞去走走,到桃林里倚在树上吹风赏月,白日里读书的时候也不再出神。
好似云开雾散,霁月常明,一切又恢复到从前。
如鸢都有些怀疑,那几日他勤学苦读得那般忘我,是她自己产生的幻觉罢了。
不过总归不用再每每陪他熬到深夜,可算是解脱了,便见她白日里的精神也好了不少。
山间雾气正浓,虚无缥缈,如鸢咬着枝狗尾巴草在山间行得不紧不慢,快到山顶时才发现那道最是熟悉不过的身影正躺在潭边那棵大海/棠树上。
这些时日过去,一树海/棠花花势终见殆尽。
繁花过后,偌大的树冠犹枝叶葳蕤,几许尚未落尽的残花依然眷恋枝头。
昆玦身处其间,双臂枕首,背靠一枝斜伸逸出的树干,单腿垂下,衣袂随风而动。
海/棠飘零如雨,四下晨雾未散,烟笼山头。
他神色安然,正闭目养神。
如鸢静静伫立在原地,她之前初见这满树海/棠花开时,原以为这便是世间最好的景色,眼下才知,并非如此。
世间最好的景色是他也身在其中。
“你来做什么?”
十里芳菲自在,晨曦将出,云海浮动。茫茫泽月山脉的千里风光似皆覆在了他一人身上,他忽地开口。
如鸢盈盈含笑:“我来潭边梳洗打水,顺便看看公子你躲到哪儿去了。”
饶是如今的日子又恢复如往常,只是在山间待久了她还是想下山去看看,既想念山下柳乔镇上的葱油饼,也想念自己山下云来客栈的老板娘李云香做的阳春面和狮子头。
前几日她又试着同昆玦说起自己想下山去,不是她要走,只是想下山去逛逛,带些人之所需的生活用物回来。
只是每每她一提起,都被昆玦岔开话题吩咐她去做事,夜里他也时常待在外面,如鸢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她也不太明白,都过了这么久了,他怎么还是不同意她下山。
但实际上,如鸢同他提起下山一事,除了带些生活用物回来,也是想着带回些人间烟火气,让他也瞧一瞧。
待在山间许久,她不是没有觉察到他的孤寂。
世间难能有他这样一个人,隐于山野,缈无人知,每日踏出洞府的时辰屈指可数,不是晨起天亮前,就是入夜月升后。
想来,也就他一个罢了。
山上的日子千好万好,如鸢却也想着,山下的人间烟火也值得一瞧。
这样一颗沉在孤山中的冷星,或许他自己安之若素,也或许......只是没有人带他去瞧。
昆玦知她这句什么意思,不过是打趣她前几日又提了几句想下山去,而他没同意,她便以为这两日为免她再提起此事,他出洞来时间待得久了些是为了避开她。不过他何至于因为这样一桩小事故意避开她,便道:“我没躲你。”
“哦?是吗?”
如鸢翘首,扬了扬眉,“你说是就是吧。”说罢便俯身趴到潭水旁。
昆玦半睁了眼眸,他目力极好,如鸢沾湿的鬓角眉梢,乃至睫上的水珠都落入他眼中。
“走吧。”
远远地,山际边沿已经耀出一点光晕,昆玦瞥了一眼便从树上轻轻一跃,三两步已经身在林间,如鸢也赶忙跟了上去。
待回了洞府,昆玦又照常执书静看,如鸢盛着一捧方才自洞外摘来的果子到他跟前,递了一枚与他。
他头也不抬地接过,如鸢微微一笑,拿了金丝软垫径直在他一旁席地坐下。
这动作看得昆玦眉头一皱,果然如鸢边往嘴里送着果子,边又如往常般开了话匣子道:“不是我说啊公子,你虽如神仙般不食人间烟火只饮天地风露,但这样下去终归是不行的!”
打从她来了这洞府,就没见过几回眼前人吃东西。
此前她用竹筒焖的野菜、烤的野菌拿给他,都被他嫌卖相太差,虽说也是事实,不过她自觉味道还是不错的。
寻常人饿两天就要死要活了,可这位神仙愣是一点事没有,她之前也不是没问过,他只道了句辟谷,便把她打发了。
不过如鸢更怀疑,他是不是时常背着她出去偷吃独食,眼下她也懒得再过问这些,只盘算着自己心里的小算盘。
“公子你看看咱们洞府,看似什么都有,实则缺少很多必要的东西。我都想好了,就这几日,我且慢慢花些功夫在旁边的岔洞里辟一间小厨房出来,垒个灶台,这样以后也好方便我做些带烟火气的寻常吃食,也就是人吃的那种。”说着又朝嘴里塞了枚果子。
昆玦没搭腔,她便接着又道:“公子你都不知,这些日子我总是在山里寻些野果野菜,吃得都快升仙了。一个人能在这荒山野岭里靠着野菜野果过活这么久,真的是殊为不易!若是有了厨房,往后我再在门外种点菜,方是长久之道,你觉得呢?”
她满眼堆笑如春风过境,就是为了给眼前人露个底,好教他晓得,人不论在哪里,日子好过才是正理,天天辟谷他也不怕饿死。
奈何昆玦懒懒地冷哼,头也不抬。
不过如鸢也不恼,他不让她闭嘴就很不错了,便赶紧趁热打铁:“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公子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你看看咱们的处境,往长远了想,既然咱们要在这山洞里天长日久地住下去,虽是在深山,但总归要把日子过舒服。”
“公子你虽立志做个隐士,任由洞口那些刺条子乱长。此物虽能很好地隐蔽洞口,不过始终难看得很,我每次路过的时候还老是刮到我衣裳。”
“等过两天有空,我便把它们都砍了,公子你要想把洞口遮住不被发现,我给你围个篱笆便是。种些爬藤的夕颜跟月季还有金银花,到时候葳蕤繁茂地开成一片,怎么都好看。”
“还有啊,咱们洞前好歹该再种几窝果树,毕竟咱们这么大地界,不能白白浪费了不是?”
“什么杏儿啊樱桃啊枇杷啊诸如此类的都种上,以后咱们就春有樱桃夏有杏,秋有山楂跟蜜桔,冬日里就有冬枣跟柿子!这些都该早点种下,用不了几年果树成林,咱们坐在洞里便能坐享其成,往后的日子就可好过许多。”
此般宏图大志如鸢规划得很是明白,滔滔不绝却不曾见昆玦越蹙越深的眉头。
他好像察觉到,她已然把这座荒山野洞当成了家,一副少说都要住个几十年的架势,好像真打算在这里寿终正寝。
如鸢正慨叹自己着实很会过日子,昆玦也放下书本扫她一眼:“你倒是挺会打算。”
“那是自然,我可都是为了公子你。”
如鸢只是笑笑,全然不理会他眼中的不屑,“总之方才我说的那些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话音刚落,却闻他略微讽刺的一句:“你对吃的东西倒是很会钻研。”
“我这不是看公子你日子过得清苦嘛,咱们这山洞要什么没什么,我想倘若——”
说到倘若却忽而断了话,一瞬迟疑,昆玦微微侧过目光看向她些,便见如鸢顿了顿,“倘若哪日公子你想通了,也尽可下山去看看旁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闻言,他收回目光,满不在乎,“旁人怎么过日子关我什么事?只怕我这辈子是难想通了。”
“是吗?”
含笑间,如鸢也不在意,只是忽而正色,“我一直都很想不明白,为何每回我同公子你说下山去的事,你都不同意呢?你不仅不同意我下山,自己也不愿下山,这到底是为何?”
这事沉在她心间许久,她已经不止一次不论明说还是旁敲侧击地同他提过下山的事,可他从来都略了过去,从未答应。纵然这两日他不是因为此事而避开她,但她不是不想知晓其中缘由。
昆玦一刹目光微垂,似细细思索,却反过来问她:“山下的人都不好,你为何非要下山?”
他神情肃敛也同如鸢一般,非是转移话题不想答,而是真的不解。
如鸢没有顾上答他的疑问,反倒前半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山下的人不好?你是因为山下的人不好才不想下山的?”
一瞬想到是不是此前他也下过山,遇上什么人欺负了他。
“公子你是遇到什么人了吗?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你同我说,我帮你教训他们!”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由,但她边说,边已经挽好了袖子。
昆玦扫了扫她这般架势,眼底划过微微笑意,“你帮我教训?你是不是忘了,有些人刚来那天,是谁帮她出手料理了一大帮山贼?”
如鸢面上一红,“那是个意外......公子你不知道,我在跟疾风寨那伙人对上之前,头先就在别处跟山贼打架遭了暗算,伤了心脉,没法子......”
这般解释在昆玦面前很是无力,“反正前头的事我也不知,你说是就是吧......”
“是真的!真的!”
如鸢急得跺脚,可眼前人还是一脸不屑,只能气鼓鼓地剜着他:“我想帮你你还反过来笑话我,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话说回来,公子你是因为山下的人不好才不想下山的?”
说话间,她往他跟前凑去,昆玦眼瞧她越凑越近,一副极其认真的架势,好像他一直不说,她便要凑到他脸上去。
他待往后闪了闪,这才幽幽道了句:“山下的凡人市侩又爱骗人,我自不想见。”说完别过目光。
如鸢微怔,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
想来也是,她自行走江湖以来,遇上的腌臜泼才也比比皆是,不论市侩的狡诈的,凶恶的或是欺人的......不过人间百态罢了。
“可是凡人里也有好的啊,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上山前住的那家客栈的老板娘人就很好,对我颇为照顾,她家小儿也活泼可爱,可喜欢我了......再说,公子你莫不是忘了,我也是打山下来的。”
她又冲他眨眨眼,想教他看见凡人的好处。
昆玦瞥见她眼里带笑的流光,凝眸之际却犹然不屑。
“是啊,你既不市侩也不骗人,你只是凭一己之力把几十号山贼带到我这儿,像个祸害!”
如鸢语塞,他说的倒也是事实,说起那伙山贼,此前她还问过他身手既如此了得,不知他师承何门何派,哪知他只答她,无门无派,这个小气鬼。
瞧着今日下山之事是说不出什么名堂了,她本想再问一问别的,譬如她伴在他身边这许久,素日里见他读的都实在不知是些什么书,她并非目不识丁,但他读的书上多半都是些弯弯扭扭的字,不知是哪个朝代哪国文字,她也早就想问。
只是昆玦看出她的图谋,没等她开口,径直放下书,忽而极专注地看向她,正如她方才那般认真的架势一样。
“你似乎......对我很感兴趣啊?”
果然,他就这么一句再伴着一个认真的眼神,一瞬便叫如鸢赧然,立马把要聒噪的话缩了回去。
这般勾人的语气,这人真是不知自己生的什么颜色。
“不扰公子你读书,我闭嘴便是。”
如鸢立即讪讪地塞了枚果子进嘴里,把嘴堵上。
回眸之际,昆玦欲继续执书静看,却从余光中瞥见她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耳根子,不知何意。
拢回视线,他虽盯着书中字句,却察觉到这半晌问了这许多话,全是如鸢得了答案,他方才问她的她却是还未答。
忽不知想到了什么,惟见他眼底眸光忽而飘忽不定。
“你如此想下山,就这般瞧不上山间的野物?”
如鸢微怔,听着他的语气,他似是误会了什么,想了想,却道:“不识公子之前,有一回我行于山野实在没什么东西吃,野菜野菜没有,野物野物没有,饿了两天。后来在一堆草丛里才终于瞧见一物,原是只受了伤的母狼,旁边还围了几只没断奶的狼崽子冲我龇牙咧嘴。”
“没法子,我走了好远才猎到只野鸡,大头都给它了,我就吃了两只鸡翅膀。”
“所以公子你瞧,我怎会嫌弃山间的野物。”
如鸢眼中浅笑,想来昆玦哪里懂她的意思。
也果然,昆玦听了,以为她是说不嫌弃山间的吃食,何曾想到,她说的,该是那只狼。
“不过咱们这里,公子你之前不是说过,只要有你在此,这泽月山附近便不会有什么野物,是你真的吃光了吗?”
回过神来,如鸢又往嘴里递了枚果子,细细嚼咽。
昆玦方把视线落回书上,明白这是她自己揣摩的,暗红的双眸细细读着书上所论,却道:“我不喜聒噪,自然也不喜这山间野物的打扰。”
原是如此,如鸢点点头,原来山间的野物没被他吃光,只是都被他赶走了。
风过无声,洞内的烛火微微扑闪,一截灯花安静滑落,炉内的青烟一缕接着一缕。
也不知过了几时,守在一旁的如鸢神思困乏,靠在他腿边睡着了,榻上执书静看的昆玦只一直凝神看书,不曾移动。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提醒小助手再度上线~本文中对野物的提及均为小说情节设置,根据晋江最新要求加以说明:食用野生动物这种行为是绝对错误的!!聪明又守法的机灵鬼读者们当然不会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