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如鸢站在洞口望了眼远处山色迷蒙,最远的天边还残留着一点胭脂红,想来这个时候山下的人应当都聚在一块儿吃年夜饭。
云儿那个小不点儿今日定然着的新衣,云香姐素日忙里忙外,也应该终于得了空好好休息,凭她那般好手艺,不知要给云儿做些什么新式的好吃的。
又不知这时候的昭阳宫是怎样的热闹,想来宫中一定是有家宴,且比上回容贵妃的生辰宴还要热闹,定然是满皇宫的人都忙作一团,萧云淮也一定陪在娴妃娘娘身边,满昭阳宫里的人说说笑笑,比旁的宫里更加热闹自在。
而楚逸之在元昭山一个人倒不知如何,如鸢走前也给他备了许多东西,就是想着怕他一个人过年的时候冷清,但想来,他一定也备了好饭菜,萧云淮晚些时候定会去看他的。
届时二人庐中长坐,青梅煮酒,月下长谈,不知道会不会提起她,想必应是会的,楚逸之最挂念的就是她的伤势,萧云淮更不必说。
如鸢望着云霞出神地想着,神色淡然间不禁笑了笑,那些大抵是极热闹的,不用去看也想得到。
今日她同昆玦一起倒也有些热饭热菜,依托于前几日回来时,李云香给她备下的腊肠、火腿,蒸一蒸便可拿来食用,李云香本还给她弄了只烧鸡跟一整条熏过的蹄膀,奈何她心伤负不了重,只能忍痛割爱。
除却这些,她心间还思忖着今夜便要将辟阳珠交到他手上,且还有另外一桩事。
趁天尚未完全入夜,如鸢独自提着食盒出了山洞,转右往前走了半里,寻了处树下草浅的开阔处,缓缓蹲下从食盒里取出两碟点心放在地上,一碟豆沙桂花糕和着一碟最是简单不过的绿豆糕,她于袖中取出三炷香点燃,插在中间。
“阿爹、阿娘,女儿离家到今已有两年,如今身在泽月一切皆好,中途虽也受了些磨折,不过如今心愿已成,心事可安,诸事可定。”
“从今往后女儿便要长留于此,泽月山便是余生归处,请二老宽心,女儿自会顾好自己,阿爹阿娘不必替女儿担忧挂念。今朝除夕,不能再伴在阿爹阿娘身旁,只带了阿爹喜好的绿豆糕和阿娘最爱的桂花糕在此祭拜,愿你们在九泉下安。”
如鸢跪在地上郑重叩首三拜,再抬首,笑眼中泪光氤氲,继而倒了一盏酒缓缓洒在地上,“敬父亲、母亲。”
“恭祝新禧,敬叩金安。”
她又再叩首,回过头来从食盒子底下取出一叠黄纸,用火折子点燃后,一张一张地烧在跟前。
一堆火光燃起,黄纸边烧边扑落落地泛起些带着火星的热灰,随风飘起又落在雪地上,很快消失不见。
天色渐渐沉了下去,山野悄然,洞口伫立着一道人影看着不远处泛起的火光,火光前的身影背对着他沉跪在地上。
火光渐熄,朔风卷起余烬倏忽飘散,如鸢望着那黄纸灰在在空中纷纷扬扬,不多时便也都消了,咽了咽,方才起身拍了拍尘土,提着食盒转身往回,待行到洞口时,方才瞧见昆玦正立在洞口边。
“公子......?”
如鸢愣神地看着他,不知他几时立在了洞口,轻声唤了唤,朔风拂得她鼻尖红红,青丝微乱。
昆玦只道:“风大,进去吧。”
如鸢眼眶微红微微一怔,忽笑着点点头。
用饭时,虽是简陋,不过如鸢好歹还是凑足了一桌案,简单几样热菜并两碟糕点果子加烤地瓜,酥饼烤热,蒸糕松软,酒也温得刚刚好。
“今日除夕,这一顿便是年夜饭,一家人需得坐在一起用饭。虽本是想多弄些热菜热汤给公子你,奈何我背不了太多东西上山,只能委屈公子了,不过好在云香姐给了腊肠跟火腿,还有这几个地瓜,说是云儿在后院亲手种的,今日用土煨了,个头虽不大,不过烤出来流蜜,公子你快尝尝。”
如鸢说着就挑了个烤出蜜的地瓜剥开一半给昆玦,笑了笑:“小心点儿,有些烫手。”
昆玦怔怔地伸手接过,一眼见其内里烤得软和流蜜,一股香甜的气息也飘了过来。
“今日是旧岁最后一天,子时一过,便是新年。大富大贵的这辈子是不指望了,愿,公子岁岁年年,俯仰天地,喜乐平安。”
片刻,他吃完了烤地瓜,如鸢趁隙又再一杯酒敬上,笑靥嫣然。
她本是不能吃酒的,走之前楚逸之可同她千叮咛万嘱咐过,只是想着今日好歹是过年,她只饮一杯应也无妨,再多却是不敢了,否则露了马脚也不好同眼前人交代。
昆玦也执杯回敬,如鸢眼神清亮地等着他说些吉祥话,他却只道:“从前有他们,往后有我在。”
夜风忽停,流云溯回。
如鸢愣了愣,这好像不是什么恭祝新禧的吉祥话,但她却清晰地明白了什么意思。
她盈盈含笑,眼角湿润,正想转过头去赶紧忍住,他却一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湿光,教她一怔再怔。
如鸢原还想着,等饭吃完了再交辟阳珠给他,可眼下她脑海放空,实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内心怦怦,索性放下筷子,径直道:“我有样东西想给公子瞧瞧,公子可否随我出去一趟?”
她故作姿态神秘,却让人一眼看穿她满目期许,昆玦温和点了点头。
她蒙上他的双眼,一手持着烛台,一手牵着他走过冗长的甬道,一步一步,仿佛走了许久,才出了洞口,又带着往前行了一截,直至到了半坡上。
如鸢松开他,跑到树下,片刻道:“公子可以睁眼了。”
昆玦应声扯下绸带,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刹,别样的光景映入眼帘。
烟霄微月,山河浩瀚。
茫然天地间一片桃林中花灯参差错落,星星点点,原本萧萧无叶的枯枝梢头晕出一团团或红或黄的明光,浮光氤氲,疏枝欲燃,灯下流苏缱绻,随风而起,恍若星河浮动。
仰首望着明灯一片错落有致,灯上描画漏出剪影,可看到那些画面后,他却倏地怔怔愣在原处。
如鸢盈盈含笑,不枉费她躲在外面画了好几日,如今灯上描画透过光投下来,着实好看。
一幅幅灯面随风而转,颀长笔挺的人影也随之而动,要么高坐在海/棠树上静观云海浮动,要么花开傍柳,他携一枝新芽在手中,要么山峦映秀,他乘月归来,要么他执书静看,如鸢守在一旁,安坐在洞中......
那些画面,无一不是他的身影。
仿佛面上犹然不动声色,然昆玦实则早已愕然。
便似许久之前他曾替如鸢抓了条黑蛇那回一样,扑通一声,他又再感受到胸膛里的异样,可他这回却清晰地捕捉到。
那的确是比平时更快也更有力的别样心跳。
仿佛走马观花,一切皆围绕在他身旁,虽不是一大片桃林皆挂了灯,但如鸢布置的这一方天地足以让他身处其中。
原这世间有朝一日,还能有人对他这样。
夜风幽微,他实在愣了许久。
“如何?”
微风拂动花灯微微轻晃,灯下流苏也随风摇曳,如鸢欢欣雀跃,于灯火中小心探问他,眼眸愈发明亮,“过年本该放爆竹的,可惜我提不回来,但却弄了这些小花灯,我在镇上看见的时候就觉得很是讨喜,挂在树上也一定好看,果然。”
她眉眼生光,笑靥嫣然,嘴角藏不住得意。
昆玦未曾答话,只是侧首望她,朦胧的烛光氤氲在他的脸上,眼底始终映着如鸢明亮似星的眼眸,只怔忡:“从未有人送过我这般的礼。”
不止是从没有人送过他这般的礼,生于世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从未有人告诉他什么是过年,更未有人说要同他一起过年,从未有人说,与他是一家人。
他本生于孤寂,何来家人?
如鸢含笑点点头,顿时欣喜:“那我便是第一个啦!”
“是,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昆玦破天荒地,第一次当着她面温和笑了,没有任何倨傲,也没有任何嘲讽。
她是第一个,也是他最想要的那一个,唯一想要的那一个。
如鸢瞥见他的笑靥,明如山巅雪,朗如松下风,让她觉得,她这些走马花灯做的真是很值。
果然过年就是喜庆!
趁势,她赶紧从怀里掏出那个备了已久的天青色锦囊。
“其实世间像这样美的景色还有许多,公子或许也可瞧上一瞧。”
她又再笑了笑,可要递这东西给他,心里免不了还是忐忑。
“公子你可还记得那封被你烧了的留书吗?我说过——”
“你说你本身如浮萍无所盼,起初并无绮念,惟愿再见我一面。”
如鸢顿时怔住,原以为他哪会记得。
昆玦目色灼灼,凝眸间又道:“可后来却逐渐贪心,后来花也想与我种,树也想与我栽,想带我看四时风物、云卷云舒,观山花遍野、烂漫鲜妍。想叫我的日子好过一点,想真的带我下山看看,看这世间有趣之事,可堪欢喜之处,想云后曦和,天地万物,凡人所能见者,皆愿我也能见。”
“朝颜花朝生夕死,你惟愿有朝一日我能在青天白日之下亲自得见。”
一字一句,如鸢不想他竟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眼眶微红,“不是都被你烧了吗,我以为你......”
“便是烧了,我也过目不忘。”
昆玦答她,纵使他看上一遍就过目不忘,可她不在的那些日子,他始终寻她不到的那些日子,他也一遍一遍复一遍地将那留书看了千万遍,一字一句,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
见字如面。
“那公子可愿去见?”
如鸢强自忍住眼底的氤氲,盈盈含笑,却见昆玦一瞬间眼神忽滞,拂弄流苏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不愿。”
半晌,他的声音沉冷如霜,不觉间敛却眉梢,收了笑。
“是不愿,还是不想见,还是不能见?”
如鸢并未立马就失望,眼中光亮犹在,他如今还不知道她手中得来了什么,当然是不愿见的,这她知道。
可昆玦倏忽眉头紧皱,他凝神望着如鸢目光炯直含笑的样子,眼中充满了期冀,他不是不知,从前她就很想拉着他下山去,想带他四处去走走,可要他如何去跟眼前人说,她所能办到的最稀松平常的事,于他而言,却是能要他性命的最大障碍。
是他一生所不能,是他敢有任何肖想,便是魂飞魄散。
“与你无关。”
好半晌,虽有些生硬,但他只能如山间的霜雪般,冷冷道了句,径直拂却如鸢万般好意。
如鸢眼底凝神,犹穷追不舍:“若是如今能了呢?”
她小心地伸出手,万般郑重地将锦囊递到他的手上。
“公子只要将它日日系在身上,便可见天地万物,亲自得见。”
昆玦微怔,不知是什么东西,他满首疑惑地将锦囊信手打开,一颗状似琉璃的珠子当即在他手心里耀出濯濯白光。
他于瞬息间愕然,眼神随之骤然冰封,头皮发麻。
她给他的不是别的,她给的这东西。
曾让他蚀骨灼髓,如入刀山火海,险些让他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