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七日一晃而过,到了取血这日,动手前,如鸢去了竹林里坐坐,这七日来楚逸之四处为她采药制药,备了大量止血凝血的药,只为保她万无一失。
萧云淮打草庐里过来,随她一同坐在石台上,微风撩人,抚乱了他鬓边青丝。
“小宫女,你若现在后悔,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凝眸远眺着元安,温和的声音一如往常。
如鸢笑了笑,“我明白玉郎心里的担忧,不过我会不会后悔,我想玉郎心中也定然明白。”
顿了顿,萧云淮原本最后还想再劝解她的话便说不出来,视线微微恍惚,他清朗的眉宇倏地皱起,“我明白,我都明白......”
“元安繁华万千,如若今夜过后我还能活着,有朝一日定再来元安游画舫,看花灯,玉郎你到时候可必得慷慨招待。”
如鸢回过头望了身后一眼,一袭缴玉白的人影已候在门前,她回首过来冲萧云淮眨了眨眼。
“如鸢!”
萧云淮望着她朝草庐走去的身影唤了一声,竹林寂然,如鸢也停了脚步,又再回头。
“你去吧。”
凝了一瞬,萧云淮紧蹙的眉头终是松散了下来,清泉般净澈的眼里忽而泛起柔光。
“你放心,有我在。”
他冲她笑了笑,眉宇清朗,眸色亮得似晨星。
如鸢笑着点了点头,她知道,他和楚逸之永远都在。
草庐内,楚逸之早就备好了一切,然纵使他是上至九天改生死下入冥殿夺幽魂的医仙,医人无数,但取活人心头血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却是从未有过。
身为医者,其中的凶险之处他更是知道,他封号医仙,也曾救活过许多将死之人,但也终究只是凡人,总不能真的能下地狱骑在阎王爷头上要人。
这七日里他遍寻医典,参照古籍,寻来一味苏夷的秘药,能让人服用过后呼吸变慢浑身麻痹,血流速度减缓,趋近于假死的状态,只是这种药物一般都损人根本,用过之后后遗症也极大,只怕如鸢往后会在头疼下出现幻视的情况,但现下也只能如此。
至于取血的法子,这就没什么弯弯绕绕,也没什么捷径可言,只能将她胸膛破开。
厅堂内,萧云淮神色凝重如铅,如鸢已然服过秘药平躺在卧榻上,双手双脚皆被捆住缚在榻柱上。楚逸之将她捆住是怕她因为疼痛而剧烈挣扎,届时取血失败更恐伤她性命,故而便捆了她的手脚去。
为免她害怕,楚逸之让她嘴里含了颗梅子蜜糖。
案上青铜鼎内的沉香静静燃烧,未及半刻,如鸢便觉脑袋昏昏沉沉,蜜糖已经在她口中化尽。
视线逐渐模糊,她恍恍惚惚中瞧见萧云淮神情凝重地立在一旁,对着她在说些什么,似乎是在叫她别怕,又似昆玦忽然出现在了她眼前,然来不及再多看一眼,便再也睁不开眼皮陷入麻痹昏睡。
“她这样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萧云淮始终有些担忧。
“我的医术你还信不过吗?”楚逸之瘪了嘴,一副受了质疑的不甘神色,但转瞬便肃敛道:“行了,此药药效猛烈极为伤人,我只用了半颗,正好维持一个时辰,你我还是赶紧动手吧。”
寒风掠入堂内,青铜鼎内的香料便忽地燃得火红,乍卷起缕缕青烟。萧云淮关了所有门窗,转过身来朝楚逸之点点头。
如鸢躺在榻上已然毫无知觉,楚逸之将木盘中一应砭刀等所需工具皆细细灼烧了一遍,砭镰打磨得极为锋利,一切准备妥当,他掀开如鸢衣裳,便见如鸢胸衣比寻常着得低些,而他看准了心脏位置,目光一凛,手起刀落,瞬即溢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饶是如鸢已然服药昏睡,然这切肤之痛却让昏迷麻木的她仍旧不自觉抽搐了手指。
草庐内静得可怕,楚逸之一举一动小心得没有半点声音,萧云淮的指节却捏得发白。
不过片刻,楚逸之已然破开了如鸢胸膛,眼见鲜血汩汩往外直流,倏忽便浸染了胸衣,他犹自镇定自若与时相争,一端尖锐的银管插入她胸膛间。
霎那,纵然如鸢原已经茫然昏睡,却也觉察到一股剜心锥骨的疼痛,一刹便握紧了拳头,她本已入梦见到了漫天星辰,然一瞬彻骨的痛楚让她从泽月山的山顶跌落,那些星辰也倏地变得好远好远。
利刃破开心尖,银管这端有殷红鲜血流入碗里。
她头皮发麻,于无尽深渊中一声极尽痛苦地嘶吼,身体便似苏醒了般猛地抽搐,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怎么了!”
眼见如鸢痛苦挣扎,萧云淮睖睁着眼忙上前看着她,她双手握拳,双腿欲屈,双目紧闭,神情极尽痛苦,胸前已被楚逸之开了伤口,一大片鲜血染红了衣襟。
“你把她摁住,绝不要叫她屈膝挣扎,将她两只手都打开,不可握拳!”
楚逸之也来不及解释,交代的声音几近嘶吼。
萧云淮浑身一震,旋即于一旁找出截绳子又将她膝盖处牢牢捆贴在榻上,紧跟着握着她的双手竭力将其掰开。
“小宫女小宫女,你别怕,别怕,有我在。”
萧云淮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只俯身趴下看着她,不停抚着她的手背不让她握拳,眼看她胸膛前猩红的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涌,霎那间,他的双眼也变得绯红。
不过片刻,银管这头便血流如注,不多时就灌满了银碗。
“不可再多了!你把她死死摁住,我要取管子了!”
楚逸之急促地交待,当即握了提前备好的精炼止血药在手上,萧云淮闻言立时沉了内力,两手支于榻上将如鸢双肩紧紧摁住。
银管在瞬息间猛地迅疾抽出,楚逸之本欲立时替她上药,如鸢却忽地胸膛猛震,万般痛楚中惊乍起身,猛地睁了眼。
萧云淮大惊失色,来不及弄清怎么回事,不过一瞬,她似哽咽般猛地倒抽一口凉气,乍起半抬的头重重倒了下去,然那一瞬倒下,却浑身瘫软朝左撞向了她身旁放有接血银碗的案几。
雷霆间,楚逸之眼疾手快以药紧紧按着她伤口,也没想到如鸢在服药过后竟还疼得起了身,而萧云淮眼看银碗将被撞倒,再顾不得摁住她,径直俯身前冲,伸手朝向那银碗。
电光火石,猩红的鲜血倾洒溢出,在半空中滞了一瞬,仅仅一瞬,教萧云淮险些急到抓破自己脑袋,心中惟有一个念头,哪怕今朝天崩地裂,江河倒灌,他无论如何都要替如鸢接下这碗拿命换来的心头血。
眨眼间,洒出的鲜血因他竭力身手去够,又回到了银碗里,虽有些许滴落,但好歹是保住了泰半,萧云淮瘫伏在案几上满头大汗,总算松了口气,而如鸢紧紧闭上眼把头偏向一旁,终于又痛昏了过去。
然而事情还没完,血是顺利接下了,但接下来最要紧的就是保得如鸢性命。
一身大汗早就汗湿了楚逸之一身衣裳,他又唤了萧云淮将如鸢摁住,跟着硬生生将凝血愈伤的药丸从伤口处推入如鸢心间的一瞬,额上豆大的汗珠也微微一颤就滴了下来。
好在那苏夷秘药起了些作用,缓于常人的血流没有将药冲出。
萧云淮看得紧张不已,凝神屏息半晌,他相信楚逸之,他知道他会保她性命,他知道他一定能保她性命。
他们两个定会护住她的。
青铜鼎内沉香依旧极快地烧着,眼见如鸢脸色迅速变得煞白,流出去的血好像带走了她所有生气,楚逸之深吸一气后以纱布按住她伤口,紧跟着又再封了大量止血的药粉。
如鸢两手猛地抽动了一下,萧云淮眉眼惊骇,清晰地听见她嘴里一声痛吟,而后便没了声息。
而如二人此前数次沟通演练过的那般,楚逸之紧张地点点头,萧云淮紧跟着抽了如鸢双手手臂的活结,轻轻抬起她身子坐起一半。
他将木盘中盛着的厚厚一摞纱布给楚逸之,楚逸之一手死死摁住如鸢胸膛,一手将纱布覆在伤口上,二人配合,很快就将伤口牢牢封住,每隔两层,楚逸之便又加一层止血药,半晌过去,才总算包好。
纵然如此,他犹自提心吊胆,眼见鲜血渐渐浸透纱布,片刻后在纱布上扩大至碗口左右大后终于没有再往外扩散。至此,他的心才终于落了地,浑身一软,当即靠着床榻瘫坐在地上。
萧云淮极为轻柔地将如鸢放下,探着她的人中却是气若游丝,但好在是保住了性命,而他右手旁那只接满血的银碗里,刚好三盏为一碗。
“她不会有事了吧?”
“你要听真话?”
楚逸之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回了道。
“本王还有什么不能承受。”
萧云淮也靠在榻边随地坐下,垂下曜石般的眼眸。
“今夜此举,我便如同在杀人,原本行此一事就是九死无生,万般凶险。纵然那苏夷秘药起了大用,但心头取血这种事......方才你也看到了,我只能以效力最猛的凝血丸替她封闭伤口。若是好的话,此药会堵住她的心伤,慢慢融化覆盖在伤口上,止血凝血,慢慢被吸收,愈合伤口,不过等苏夷秘药的药效退去,她血流加快如正常人一样......”
楚逸之没有再说尽,只道:“我已尽我平生医术,终究不是阎罗王,后面的一切只能看她究竟造化如何了。但愿......上天垂怜,恩德庇佑。”
“好。”
萧云淮淡淡地点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只要出手便不惧天意一切都在掌握中的医仙也说出了只愿上天垂怜这样的话,他慢慢把头撇了过去,熬得绯红的眼中,还映着如鸢煞白如纸的面庞。
长夜未央,星辰渐移,元安城里万千灯火点点落落,繁华渐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