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春萝的表情有些愕然,因为她方才正忙着专心讲述赤英将军的生平,完全没注意到沈琅的眼角又开始湿润。
因此才刚一结束,春萝扭头就看到自家小姐已经泪流满面,眼泪甚至还在从眼眶中滴滴砸落,再次浸湿了寝被。
沈琅脸上的表情仍有些呆呆的,她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悲伤中无法自拔。直到春萝用干净的绣帕拭去她脸上的泪以后,才慢慢地回过了神。
原来她还能哭啊。
自从世上只剩下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以后,沈琅的泪就在那一夜哭干了。自此之后哪怕又经历了各式各样防不胜防的暗杀,哪怕受过再多的伤,哪怕再疼,她也没流下过一滴泪。
只因为她的心已经被生生挖走了,一个没有心的死人又怎么会有像活人那样可以流泪的权利?
“我只是和赤英将军有些共情罢了,越听越觉得她的身世有些可悲,不知不觉的竟落下了泪”沈琅自己也转过头,抬手擦着脸上的泪,声音还带着些难以觉察的颤抖。
“小姐你啊,可真是人美心善。对了,现在咱们在说话间已经耽误些时辰了,老爷特地吩咐过奴婢一旦小姐醒来必须立刻转告给他。只是奴婢刚看着小姐醒来,一时之间太过激动,竟然忘了这件事。要不然小姐在榻上多休息些时辰,春萝这就去转告老爷”
说罢春萝替沈琅捋了捋身上的被褥,想让她继续好好歇息。
“春萝,不必如此。我的身体已好了大半,这些天躺在这里也怪难受的,你就让我和你一起去见见爹爹吧,我也不想他见不到我反而徒增担心”
沈琅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早去见见自己的“父亲”,毕竟已经决定要用这个身份活下去,那就要好好了解现在的情况。
“太好了,老爷若是能看到小姐同他这般亲近的话,一定会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
“等等,为什么他会如此高兴?难道我以前很排斥他?”
沈琅不得不抬手打住已经兴奋得直跺脚的春萝,毕竟从春萝的话中不难看出这沉国声应当是对他的独女无比关爱。虽说自己大病初愈父亲高兴很正常,但也不至于到如此的程度。
“瞧我这脑子都忘了,小姐现在失忆什么都记不起来。原本小姐和老爷的关系并不像如今这般恶化。只是五年前梅夫人过门以后小姐就和老爷大吵了一架,导致此后两年以来您只要碰着老爷就会恶言相向,不过后来虽然有所缓和,到如今也不过只是形同陌路罢了”
没想到这一直养在深闺里的娇娘子也有这野性泼辣的一面,沈琅不禁对这素未谋面的女子感到一丝好奇。
不过她也想知道如果自己占了她的身体,那沉琅本人又去了哪里,是像她一样来到了别人的身体里面,还是……
“小姐,那眼下您还要再去见老爷吗”春萝说这话的时候身体有些战战兢兢,她也不知道自己说错话没有。
本来小姐失忆的时候自己可以替老爷说些好话,但私心又不想欺骗小姐,可万一自己说错话让两人本就不好的关系雪上加霜的话,那可真就是罪过了。
“无事,扶我起来吧,既然以后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那还不如尽早一些”沈琅关于见不见沉国声这件事并没有想太久,毕竟她之后用这个身份要面对的事还有很多。
她不想把时间花在没有太多意义的事情,只是希望这个父亲不要看出来,他细心呵护的女儿已经换了一个人。
“小姐,这边走”
春萝扶着沈琅一点一点向房外走去。其实沈琅已经远没有初醒时候那般昏沉,只是被春萝扶起身的时候还不太适应这具身体。
前世沈琅本就是将门长女,从小父亲对她身体素质的要求颇高,再加上后来到军营历练,身体条件就更是远高于寻常人。
可这具身体一看就是从小娇养没有经受过任何训练,皮肤白净细腻宛若一块上好的羊脂玉,身形娇小可人,身段似乎刚刚结束抽条,细嫩的腰肢不堪一握。
沈琅摸了摸自己柔软平滑的脸蛋有些怔愣,她不禁开口询问春萝“我如今年方几何?”
春萝低头看着二人脚下的路,顺口作答“小姐正值及笄之年,前阵子刚过笈礼”
才刚及笄?
沈琅记得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她也刚过及笈没有多久,就毅然决然选择逃婚赴军营历练。这一去就是5年,想来她前世临死之时不过也才正值桃李。
“小姐又在想什么呢?”春萝看到沈琅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蛋有些好笑。
虽说小姐的容貌在定陵的确是数一数二,但小姐为人低调,平日若无要事基本不会出门,连寻常公子小姐喜欢的诗会也鲜少参加。偶尔出门祈福也必定会戴上面纱,因此基本没有旁人能窥得小姐的芳容。
“我只是对这宅院有些好奇”沈琅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她的确是对这宅子存了几分好奇。
宅院内外风格都极为清幽简雅,随处可见的名家真迹无一不彰显了主人的文人风度。
“这些都是老爷和夫人收集了大半辈子的东西,尤其是夫人,她可真是一个大儒。不仅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就连那些晦涩难懂的文章经传也是不在话下,因此老爷可时常夸赞夫人若是个男子,其取得的功名必不在他之下”
沈琅相信他们的女儿沉琅在父母这般的熏陶之下,必定也是个擅文墨的女子,毕竟她刚醒的时候可一早就看见了房间书台上那一摞的名家孤品。
“大小姐醒了”
还在偷偷四处观察的沈琅听到声音便立即向声源处望去,来人是一个三十上下皮肤极白的女人。
由于仲月时常回寒,女人便身着月牙白花领对襟长衫,披一件湖蓝色如意头纹长袄。发髻高挽,虽一眼便知这穿着打扮定是妇人,但她的脸上却没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反而风姿绰约独有一番魅力。
“小姐,这位就是梅夫人,你一直都叫她梅姨”
春萝见两人离梅夫人还有一些距离便偷偷在沈琅耳边小声提醒。
梅夫人?
沈琅先前在听到原身与父亲关系恶化皆是因为这梅夫人时,不禁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房妾室可能还是一个不好惹的主,甚至于将她和前世画本子里所看到的,平日最爱拨弄是非以挑拨大房关系的恶毒妇人相挂钩。
今时一见,且不说这美妇人长相白净婉约,就周身浑然天成的高雅气度而言,沈琅也不认为她会是什么背后搞鬼的宵小之辈。
“梅姨安好”沈琅松开搭在春萝身侧的手,恭敬地向梅夫人行了一礼。
“阿琅快起,你大病初愈不必如此多礼”
梅初完全没想到沉琅会给她如此庄重地行礼。自五年前嫁到沉府以来,这孩子就一直因着她的缘故对国声心怀不满,对她就更是仇视。
早几年沉琅只要见到她就少不了几句挖苦,日子长了虽敌意不再那么明显,但也从不会主动同她攀谈更不可能行礼。
沈琅不懂梅初心中那么多弯弯绕绕,她只知若梅夫人同她未见之前那般不堪,便定会为原身狠狠出一口恶气。但凭她一向准确的识人经验来看,这梅夫人还当真受得了她这一礼。
“梅夫人有所不知,小姐虽脱离险境却丧失了记忆,眼下许多人和事于小姐而言都太过陌生”
“阿琅失忆了?”梅初显得有些惊讶,难怪这孩子今日会主动同她说话,她还以为大病过后沉琅想通了以前的是是非非,结果只是失忆才会有如此举动。
罢了,梅初收起心中的落寞,又淡淡开口“失忆一事说大也不大,阿琅此次能捡回一条姓名已然是万幸,今后定要好生休养。
至于失去的记忆里若是有阿琅想知道的,皆可以找你阿父阿母问询,其他不重要的让阿琅忘却也好,省的为那些琐事操心”
“阿琅在此谢过梅姨”
虽然梅夫人的声音极为平静,但沈琅听得出来她的确是在为自己着想。她的话在真诚中又藏着阅历,的的确确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只是眼下沈琅无暇探究她的故事。
“对了阿琅,这几日你卧病在床应当是不知外面的风言风语”梅夫人本想是告诫完沉琅以后便先行离去,但好像又想起来什么事情,思忖一番还是决定如实告知。
“风言风语?”沈琅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才值得梅夫人如此提醒。
“五日前你不甚掉入河中被韩公子所救,因而外面都在传这韩公子在救你之时看到了你的身体。坊间都在议论若你醒不过来此事作罢,若你醒来则必须嫁给他且只能做妾。
不过这几日你阿父已经把这些谣言给压得差不多了,只需等你身体再好一些时,与那韩公子一同对外澄清即可”
“韩公子是谁?”
梅初愣了一下,旋即说道:“是中书侍郎的庶子,现任户部外郎,名为韩诏凌”
区区中书侍郎的庶子竟敢让当朝御史大夫的独女做妾,真是好大的胆子!若这沉琅不是被那劳什子韩公子,而是被随意路过的乞丐搭救的话,莫不是就下嫁给乞丐了?
那他日若再碰到女子落水之事又何人敢救,抑或是落水的女子敢不敢让他人相救,是不是往后只要女子遇见危险就应该直接去死?更何况她的婚约理应还得问过她自己,如此大事连家中父母都没表态怎么就让这毫不相干的外人决定了?
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间对待女子,可真是不一般地苛刻!
“梅姨,韩府可知晓此事?”沈琅强忍心头怒火,先得知道这一事件的另一受害者是做何处理才能再做打算。
“据我所知,韩诏凌的父亲虽官居中书侍郎,但多年来只知阿谀奉承,毫无实绩可言,同时此人贪财好色,家中有多房小妾,此次谣言能传播至此与他必定脱不了干系。
但韩诏凌本人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为人端方正直瞧不上他父亲的做派。不过他似乎心中已有爱慕之人,只是身为庶子,自己的婚事做不得主,想来他也应该被这些谣言折磨得苦不堪言”
说罢,梅初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缓缓抬起手抚摸她的长发。
“阿琅别担心,这世道对于女子着实是艰难了些,但不论是你阿父阿母,还是我这等旁人都是会护着你的。只要你不愿意,哪怕是皇上亲自强娶,我们都会尽力阻止,更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中书侍郎”
沈琅望着梅初的眼睛,那里面是一汪澄澈的秋水。这个没有孩子的妇人是真心将自己当作亲生女儿疼爱,饶是已经被万千风霜摧残过的沈琅也情愿溺毙在这一腔柔情之中。
“谢谢您,梅姨”沈琅伸出手抱住还在安慰自己的美妇人,梅初一怔,笑了一下也轻轻回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