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石柱后的脚步声越发近了。
沈箬整个人微微往前绷着,攥住衣裙的指尖泛了白,自知再无退路,她眼一闭,用力将手中的石子往巷子里一砸,自己则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砰”的一声。
沈箬的额头撞到了硬物,突然的剧痛让她险些惊呼出声。
下一刻,她被一只稳健的手臂往身侧一扯,又往前一拉,而后被拥着急转了几个圈,最终困在了逼仄的空间里。
当后背抵上熟悉又坚硬的石柱壁时,沈箬心头冰凉一片。
不是吧,这掌事太监竟还让手下埋伏在附近,发现她要逃就出现将人拦截了么。
她今夜也太倒霉了。
沈箬咬了下嘴唇,心知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没什么好挣扎的,只有假装顺从迷惑住眼前困住自己的人,再作打算。
她正待开口,石柱外掌事太监的声音再次响起,竟带着几分客气:“唷,原来是秦护卫,吓得咱家一跳。您来这地儿多久了,可有看到其他什么人?”
秦护卫?
沈箬眨眨眼,怎么又出现了个秦护卫……
就听静谧之中一道严肃的男声道:“刚来,前几日军营中出了突厥奸细掺入劣质桐油一事,将军已将涉事将领一一斩除,今夜特命我入宫复命。一路并未看到其他人。”
掌事太监闻言,笑得更加谄媚,道:“既如此,陛下今夜还在御书房呢,咱家这就带你过去。”
秦护卫冷声道了句“有劳”,脚步声又起,竟是渐渐远去了。
沈箬悬着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琢磨着刚才那位秦护卫的声音有些熟悉。
她往石柱后头倾身,想看看此人究竟是谁。
“别动。”
耳边沉哑的男声在耳畔响起,紧接着腰间一紧,沈箬刚侧过去的肩膀又被扳回了原处。
后背再次磕上坚硬的石柱,沈箬脸色一白,这才记起自己尚处于被人禁锢的境地,忍不住瑟缩下肩膀。
她硬着头皮抬起眼帘。
一片黑幕下,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紧紧绷着,一双深邃如墨的凤眸居高临下望着她。
沈箬:“……”居然是他!
刚要出口的商量语气,立刻就变作了色厉内荏的厌烦,道:“裴恒,你跟踪我?”
裴恒见她认出自己,松开少女的肩膀,仍压低了声音:“今夜花灯会,城内鱼龙混杂,我送你回去。”
沈箬自认出对方是裴恒,便抗拒得连话都不想再跟他说一句,挣脱开他锢着自己身体的手掌,转身就走。
可男人却脚步一转再次挡住她的去路,眉眼凝霜,语气严肃了些:“沈箬,这里是皇宫外,不能儿戏。听话,我送你回去。”
“我此行来并非儿戏。刚才那人对沈府心有不轨,我不趁夜追到此地,又怎会听到……”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沈箬咬唇,懊恼自己怎会又像前世那样在裴恒面前全盘托出。
前世她十分信赖裴恒,心中所思所想都不会在他面前隐瞒,才导致后来的凄惨下场,可今生已不同了。
她不会再信任裴恒,又怎能像前世那样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呢。
沈箬正想着如何遮掩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脑中飞快一转,忽然想起石柱外方才引开掌事太监的那位秦护卫。
姓秦,声音又是如此熟悉,难道是……是秦风?
她心头一冷,忍不住再次抬眼看向裴恒。
既然秦风和对方熟识,轻易便引开了人,那么是否意味着,灰衣小厮监视沈府一事,裴恒也参与其中。
且参与得还不浅。
不对。
今夜裴恒发现她已经偷听到了皇室密辛,该不会是要杀他灭口吧?
回想前世裴恒所为的种种,沈箬越想越笃定心中猜测,心中的怒火瞬间涌上,她用力挣脱开他的手,冷声拆穿道:“裴将军送我回去是假,杀我灭口是真吧?”
裴恒闻言一愣,半晌后却笑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因为刻意压低,有一种莫名的喑哑,笑起来时一贯冷寒的眼也带上了几分稀碎的笑意。
他低头俯视近如咫尺的女子,似不解,问:“我为何要杀你?”
沈箬才不信他的鬼话,破罐子破摔道:“我既然偷听到了密辛被你撞破,也没想着全身而退。你想如何直说便是,不用假惺惺。”
裴恒深深看着她。
半晌,才道:“你以为我与那两人是一伙的?”
沈箬给瞪他一个“她早已看破他计谋,别再狡辩”的眼神。
裴恒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认为,皱眉道:“我若与他们是一伙的,方才就该捉了你押到他们面前,为何反而命秦风将人支开?”
沈箬黛眉一扬,反问:“如果你与他们无瓜葛,他们又为何对秦风如此熟稔,且并不忌惮他是否偷听了密辛?分明是你心中有鬼,留了后手,想要单独处置我才安心。”
裴恒此人聪明绝顶,既然已经落入他手中,装痴卖傻绝不可能,倒不如直言相对,说不定还有转机。
想了想,沈箬又道:“可裴将军不要忘了,我爹爹位列丞相,你刚回京都尚未站稳脚跟,若是伤我性命,我爹爹绝不会善罢甘休。”
裴恒听她言语里毫不掩饰的警告,不免再次失笑,松开了她:“那你说说,现在我已将人支开了,接下来要如何处置你,才能躲过沈相的诘问全身而退呢?”
男人的语调慢慢放松下来,带着些慵懒的散漫。
沈箬最恨他如此漫不经心却运筹帷幄,好似世间所有事都已被独掌的模样,用力瞪他一眼,不说话了。
她自然知道裴恒此行并未露出马脚,就算闹到爹爹面前,爹爹也不会全然相信。
加上之前书房被她扇了耳光和他不计前嫌为她针灸的事,爹爹说不定还会感谢他救自己于危难,斥责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裴恒见她檀唇微张,流露出想反驳却苦于无话可说的恼怒之色。
少女一张瓷白的小脸在微弱月光下映出柔和的轮廓,就连肌肤之上细小的绒毛都带上了暖芒……
心底那种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想抱她入怀的欲/望再次奔涌而上,他闭了闭眼,强行忍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一步。
就在此时,石柱后忽然又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正试探着向他们藏身的地方靠近。
沈箬心头一凛,几乎是下意识的紧绷起身体,原本已松下来的手指再次蜷缩。
掌事太监不是已经被秦风支走了吗,怎么还有人?
“是那个潜伏在沈府的奸细。”裴恒见她神色紧张,上前揽住她的腰,往那条漆黑狭窄的小巷里一避。
他整个身影覆压住沈箬,压低声音道:“别怕,他找不到这里。”
沈箬无语地看着他。
且不说这小巷又浅又窄,还是条死路,就凭他们藏身之处与石柱极近这点,只要灰衣小厮站到他们方才的位置,就能轻易被发现。
裴恒是有哪个自信,断定这小厮会蠢笨如猪想不到断头巷子里藏着人?
悉悉索索的声音渐近,沈箬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正考虑要不要来个鱼死网破。
忽而,宫道的另一方向响起整齐的踏地声,刀剑与铠甲相触,划破寂静的夜空。
沈箬:“?”
她忍不住抬眼又看了裴恒一眼。
裴恒亦在看她,薄唇微勾:“戌时三刻,禁卫巡防。”
沈箬瞬间懂了他的意思。
她曾听爹爹说过,新帝继位后,皇宫愈加戒备森严,不管是皇宫内,还是皇宫外附近的地方,都设三班禁卫军,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巡逻一次,以确保安全。
当时她还道新帝虽是一国之君,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所以记忆深刻。
眼下,裴恒是算准了禁卫巡防的时辰,笃定灰衣小厮尚未找到他们藏身之处就会被禁卫军驱走。
果然,听到禁卫巡防的声音,石柱外窸窣的脚步声立刻停了。
应是心虚,那脚步顿了片刻,就毫不犹豫地往另一个方向退去。
很快,大队禁卫巡防而过,最终也消失在夜色里。
小巷外,重归于宁静。
只有两人呼吸的交缠。
察觉到裴恒身上熟悉的松木香,沈箬秀眉一蹙,想也不想地推开了他,不满道:“靠这么近做什么,男女授受之亲不懂?”
裴恒松开她,淡道:“沈姑娘,我既然替你遮掩,便会遵守初衷不会再提今夜之事,你大可以放心。至于与宫内宦官来往过密,我想并无义务告诉你。你若愿意信我,我便送你回去。”
沈箬怀疑地看着他。
这番言辞听着倒冠冕堂皇、正人君子得很。
可他如此装腔作势,不就是想要将自己摘干净了,好继续借着门生的身份伺机陷害沈府么。
她又不傻,同样的坑绝不会再摔第二次。
不过,既然裴恒想让她相信此事与他无关,那她大可以假装已信了他的说辞。
唯有躲在暗处,才能看清他究竟要做什么。
想到这层,沈箬迎上裴恒的目光,假笑了下:“好啊,我相信裴将军。”
裴恒看着小姑娘口中应得爽快,面上却是明晃晃的怀疑,心口一窒,竟是觉得从未有过的束手无策。
他无奈道:“好,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