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此话一出,沈箬看向裴恒的目光彻底变了。
男人语调平静带冷,好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可在她看来,在生性多疑又暴怒的新帝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拔除其眼线,该有多难!
心思急转,沈箬不得不承认,答应这个条件是眼下对沈府最好的选择。
裴恒的态度已经很明显,要他和爹爹断绝往来绝无可能,也就是说,即使她拒绝这一提议,他照样会时常出入沈府。
可,经历过上一世的沈箬,是再也不敢将任何信任交诸给这个男人身上。
打定主意,沈箬假心假意道:“裴将军如此有诚意,小女真是感动。不过,既然是沈府的事,那就交由沈府自行解决即可,不敢劳烦将军。”
裴恒看着她表面真诚,实则戒备地模样,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只满身带刺的小刺猬。
看着小小的一只,扎起人来却痛得很。
他本就不是死缠烂打之辈,也已经将利弊说清楚,既然对方不领情,他也没必要强求,遂淡淡应了声“好”。
正在此时,小门后终于传来动静。
开门的是一位年迈的老者,见到外头的两人倒也并未惊诧。
沈箬认出老者是从前常在爹爹左右伺候的贴身护卫,后来为救爹爹受了重伤一直在府中养病。
这是位虽没有存在感,却是对爹爹来说十分重要的人,她于是上前恭敬道:“樊老伯,是我。”
樊清叫了声“姑娘”,又眯眼看着她身侧的人。
沈箬便知这几年樊老伯养病后深居简出,而裴恒才回京没多久,老伯恐怕并不认得他。便打马虎道:“这位是今日轮值巡防的将军,今日花灯节见我落单,便护送我回府。”
樊清点点头,也没多问,侧身一让迎了沈箬入内。
正想询问是否要请外头的那位光风霁月的公子进府坐坐,又听沈箬对对方道:“裴将军,今夜多谢护送,天色已晚,就不请你入府了。”
说完,她礼貌地朝人露出一抹笑容,而后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裴恒:“……”
年久失修的小门在面前关上,其上覆盖的青苔都被震下来不少。
男人神色微冷,终是没说什么,折身隐入了夜色中。
……
小门后,樊清一改方才平静的态度,加快了步子将沈箬往前院引。
边走边道:“姑娘,老爷在前院等您。”
沈箬脚上的扭伤还疼着,但已比刚扭到时好了很多,见樊老伯脸色严肃,她便咬牙忍着那疼跟上脚步,又不免诧异地问:“爹爹已经知道我回来了?他可有带人出门过?”
樊清回道:“就在姑娘回府前,老爷本已查点好人数出府营救您,防备着有暗探埋伏在府门外,选择了从这道小门悄悄潜出,没想到姑娘已经脱身回来了。幸亏您走的是这道小门,否则被正门外的暗探发现,恐有杀身之祸。”
一样的话听到第二遍,沈箬依旧不自觉心头骤冷。
她心里有些乱,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
来到书房时,沈凛正在坐在主座上。
身前的桌案原本堆满了奏折密报,此刻却空空荡荡。
沈箬快步入内,喊了声“爹爹”,急道:“女儿瞧见有个灰衣小厮是新帝安!插的眼线。”
沈凛抬起头,闻言却不诧异,见到沈箬后眼中的担忧消散下去,出口第一句却是:“这一路可吓着了?”
沈箬喉咙一梗,猛地想起爹爹总是这般疼护她,前世却落得那样的下场,心中酸涩异常。
她垂着脑袋,遮掩住眸中的难受,低声道:“并未吓着,是女儿给爹爹添麻烦了。”
“阿箬,沈氏一族到我这一辈,已经足够荣耀。只不过物极必反,咱们堇国这位新帝疑心极重,且性情暴虐,不是个能人尽其用的好君主。”沈凛手指揉着眉心,露出了疲态,“想我为为先帝,为堇国殚精竭虑这几十年,却落得个被忌惮猜疑的下场,也属实讽刺。”
沈箬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惊讶之外登时流露出几分欣喜。
她不是总想劝爹爹急流勇退以求自保么,如今爹爹有了这层意思,那今夜犯险倒可算做是件好事了!
按耐住心头的喜悦,她问:“爹爹的意思是,想要退出朝堂,归隐山林了?”
沈凛一路将沈箬养大,即使掩藏得好,但小姑娘心里的那点心思瞒不了他。
他点头默认了她的猜测,又道:“归隐之事是迟早,但要徐徐图之。倒是你,看着像是很希望爹爹退隐一般?爹爹退隐,那就意味着眼下的这些身份荣耀都要化为泡影,你也不会再是京都身份尊崇的贵女受众人吹捧,这些你都受得了吗?”
“自然受得了。”沈箬答得毫不犹豫,“受人吹捧追逐不过是浮于表面,有什么好?阿箬只愿爹爹在身边,即便是做一个田间农家女也甘之如饴呀。”
“这倒不至于,”沈凛笑了,心知女儿是在拿俏皮开解他的疑虑,看她的目光更加慈爱,“爹爹为官这么多年,也置办下许多产业,权势没了,财物却是不会缺。怎么样,说说今夜的事,为何最后是陪你是裴恒?”
他若记得没错,今日相邀去花灯会的是林府那一双兄妹。
如何最后护送的成了女儿一向不待见的裴恒?
沈箬寥寥几句说了花灯会上林峥大理寺内的变故,以及回府后又发现灰衣小厮鬼鬼祟祟偷偷出门,自己一路尾随偷听到新帝心思的经过。
这些沈凛在匆忙回府搬救兵的时候就听了个大概,不过并不知细节,眼下听沈箬复述全程,老谋深算的一张脸也沉默下来。
对于新帝猜忌自己一事,沈凛早已察觉,但未料到对方会这么急,急到尚未在朝堂站稳脚跟,就不惜铤而走险将人安/插到沈府监视以求把握扳倒沈府往事的证据。
往事的证据?
不对,这事不对。
沈凛神色一变,肃了脸色,又问:“阿箬,你可有听清新帝交托那小厮查的是当年何事?”
沈箬摇摇头:“没听清,那名小厮只说他潜伏府中日久,爹爹从未提起过当年的那件事,甚至他还问掌事太监,是不是消息有误,沈府根本没参与那事。”
沈凛静静听着,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入耳中,素来波澜不惊的心绪终于激起了片片浪涛。
他想起了尘封多年的那件往事,不觉冷汗直冒,如此一看,新帝应该已经察觉了当年的事,那么如今新帝迫不及待要做的,就不是逼他归隐,而是要整个沈府呢命。
沈箬察觉到沈凛难看的脸色,意识到刚才这段话包含的信息非同小可,她担忧地问:“爹爹,怎么了?”
“无事,除了这些话,他们还有说什么?”沈凛重新看着她,试图让她再回忆起点什么。
沈箬细细一回想,却摇摇头:“他们行事很谨慎,我那时站在石柱后,不小心闹出了点动静,他们就厉声逼迫我现身,再后来就是沉月紧急回府求助您,裴恒突然出现,他身边的秦护卫故意引开了掌事太监。然后,就是爹爹知道的,裴恒一路送我回了府。”
沈凛听罢,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再看向沈箬时,就有些欲言又止。
沈箬看到沈凛这般,忙解释道:“爹爹别误会,裴恒今夜在花灯会上巡防,正巧路过碰到出手相救。”
想了想,她故意隐去了裴恒背自己回府和承诺帮助她去除新帝耳目的事。虽然堇国民风开放,但碍着之前爹爹一力想促成她与裴恒成婚,她不愿再让爹爹误会她跟裴恒有什么。
于是,她简单收尾,提起另一事:“这次的确多亏裴将军,不过爹爹,既然发现新帝在府中设下眼线,下一步是不是要除去这眼线了?”
沈凛看着女儿压根不想多提裴恒的样子,心中无奈叹气。
他摇头:“即使去除了眼下这个,新帝还会派一个又一个的眼线埋伏在府中。”
沈箬本以为按照爹爹从前的雷霆手腕,得知府中有奸细,必定快刀斩乱麻有自己的一套谋算,却没想到这话听着是不打算管了?
这样一个祸患留在府里,有百害无一利。
沈箬直言道:“可留眼线在府中到底是一大祸患。”
沈凛看着她,总觉得自前几日开始,自己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儿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不仅行事有主见了许多,连带看待事物的眼光都很独到。
父女谈话,并不需遮遮掩掩:“阿箬的担忧十分有理,府中眼线定然要除,可因是新帝设下,除的时候便有些棘手,需要从长计议。不过,你能有这些独到的见解,倒让爹爹刮目相看。”
顿了片刻,他看着女儿的脸,认真问:“这些话,爹爹从未教过你,是何人教的?倒要好好谢谢人家。”
这话让沈箬瞬间就想起前世在落泉院的那五年。
裴恒将她落在院中后,应是觉得自己全族覆灭,此生不会再逃出他的股掌,谋划行事也并不十分避着她。
有一回,暗卫从裴府查出有新帝的耳目,秦风将此消息报到了落泉院。
她那时正巧刚被他摁着做完那事,迷迷糊糊睡得不稳,裴恒搂着她,用慵懒微哑的嗓音吩咐道:“小皇帝本性暴虐,不可走虚与委蛇的路。此人留在府中必是祸患,杀了扔到皇宫道上,让小皇帝欣赏欣赏。”
刚才下意识地发言来不及让人细想,现在才猛然发觉,原来裴恒的一言一行竟影响她这么深。
然,沈箬很快就回过神,遮掩去眼底的异样,扯谎道:“女儿这几日买了几本讲谋略的书,都是从那上面看来的。爹爹,时间不早,女儿先回房了。”
说完,也不管沈凛是何反应,朝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快步离开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