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淡然的面孔,忽然只剩阴沉。季离忧余光瞥见,像是被扎了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开了手。
“出来得久了,季善敬恐怕要派人出来找你,回去吧。”季离忧道。
苒苒点点头,走时忽记起了一件事,把手中的锦囊给了他,“方才在马车上,听见外人有人喊我,他说他是你的旧友,托我把锦囊给你。”
季离忧接了,看见署名是卫琅,说道,“确是旧友,有一面之缘。”
从信上抬头对说书人道,“卫兄说在潜鳞馆等我,他也来了良渚,你去否?”
说书人略点了点头。
苒苒身后的侍女私语道,“家主也在潜鳞馆。”
“那我同离忧哥哥一起去吧。”
季离忧有些为难,偷偷看了说书人一眼,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听卫琅说,他最近在寻一样东西,当着苒苒的面,他不好直接对季离忧和说书人直言,这二人和他都是晓得一些怪力乱神的野话,但苒苒是个平常的小姑娘,卫琅不停地使眼色。
“怎么带来了这么一个姑娘?”
季离忧挑眉,“她要跟来,我有什么办法?”
卫琅又给说书人使眼色,“你不是最不通情理了吗?怎么允许她跟着季离忧?”
说书人吹开杯盏里的茶叶,只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们眼睛不舒服?”苒苒问道。
季离忧笑,“没有没有,这季善敬怎么回事,说是在潜鳞馆,却一眼都没有看见他在何处。”
苒苒道,“听熏然说,善敬哥哥正在见朋友,他们要谈完事情才来找我。”
说着,手里正切一只甜瓜,下人见了就要接过去,被苒苒移开,“我自己切,不用你们。”
季离忧也没当一回事,和卫琅说着话,“你来良渚,是什么时的事了?”
卫琅想了想,“约莫半个月了。”
“那我比你来得早,我都来——”
“丝——”苒苒一声抽泣。
季离忧的话被她打断,“你怎么了?”
再一看,她切甜瓜的手满是鲜血,季离忧忙用干净帕子系住伤口,免得鲜血止不住,“来时路上有医馆,去把大夫请来。”
下人们不听,非要把公主带回去,让府上的大夫治疗。
苒苒道,“听离忧哥哥的,去把大夫请来吧。”
卫琅掏出符咒,在空中甩开,符咒化为蝴蝶,他默念一声化,符咒燃起了火,火蝴蝶落在面前的茶水里,卫琅立刻将杯盖覆上,乳白色的烟雾从茶水中渐渐荡起。
他揭开杯盏,对苒苒说,“请公主把帕子拿开。”
苒苒愣了一下,不知要不要听他的话,季离忧帮着解下,“你不要乱动,我这位朋友有几分神通,你且一信。”
卫琅把符水倒在公主伤口上,灰色的水冲去血污,伤口本深可见骨,此时渐渐合拢了一些,血也流得慢了些。
季离忧松了一口气,用帕子替她擦干净,“小孩子不能玩刀子,季善敬没有告诉过你?”
苒苒道,“我本来也不动刀子,就是想给你切个甜瓜,没想到这点事也做不好,可我明明切得很小心,离手还有好远,刀子还是碰上了我的手。”
季离忧心中一动,眼睛却没有从她伤口上离开。
只听见说书人慢吞吞道,“殿下,兵刃无眼,要当心些。”
季离忧想起了季善敬受伤的事,联想到苒苒,回头看了他一眼。
说书人也没有低垂眼眸,对视上季离忧,二人在空中交换目光。
卫琅叹气,心道,“这都是什么事啊,白白浪费我一道符咒。”
等大夫来给苒苒看过,季善敬正巧也从潜鳞馆楼上下来了,见苒苒受伤,他第一反应就是寻季离忧的不是。
季离忧也没有和他一般见识,和苒苒说,“回去后,再让府里的大夫给你按时换药。”
季善敬怒极,随手拿起桌上的筷子便指向季离忧的喉咙。
“你这妖物,自你来到季府,家中便祸事不断。”
季离忧现在明白了为何老夫人一定要让他回来,季善敬此人实在冲动,要不是老夫人操控他在朝中一言一行,恐怕季家早就没落,季夫人为人强势,把孩子也教成了这幅模样。
“你为何不听听苒苒是怎么说的?”季离忧轻轻拨开了喉咙间的筷子。
“你再敢叫一声她的乳名,我会杀了你。”
说书人冷笑道,“口气不小。”
季离忧的关注点比较奇特,“潜鳞馆好歹是个世家子弟常来之地,你这样暴怒,不怕恶名传了出去?”
“这潜鳞馆的人,都是我的人。”季善敬道。
“楼上和他谈话的贵客,也是你的人?”卫琅插了一嘴。
话声刚落,听见木梯间有沉闷从容的脚步声。
楼上这人身上穿着件黑色布袍,宽袖飘飘,五官比较深邃,叫人一眼便认出不是南魏人。
骤然望去,这人脖颈上的肌肤就像是一棵枯树上的纹路。
更可怕的却是他的眼睛,那简直不像是人的眼睛,蓝绿色的瞳仁,季离忧一怔,他的眼睛倒和说书人化为真身时的眼睛有些相似,只是这人实在没有闻老头万分之一的风采,他的眼睛更像是野地里的恶鬼,而说书人的眼睛乍一看仿若深林中暗夜起舞的精灵,就像是星火,幽幽散发光芒。
他的眼睛也吓了苒苒一跳,苒苒的眉皱了皱,道:“什么人?”
这人行礼道:“棠硕公主万安。”
苒苒躲在季善敬身后,不愿多看这奇怪的人一眼。
卫琅问季善敬,“此人算是你的朋友?”
季善敬不置可否。
卫琅面色凝重,缓缓走过去,“跑到皇城脚下,难道我就认不出你的气味了?”
此人碧森森的目光,上下一扫,冷冷对卫琅道:“凭你一人之力,你能做什么?”
说书人道,“离忧,我们走。”
季离忧小声嘀咕,“先别走,看样子是要打架,我们留下帮帮卫兄。”
“你身后的人是谁?”碧蓝色眼瞳的老者问道。
卫琅道,“是一位贵人,你没资格知道他的名字,恐怕你也没有机会同他多说几句话了。”
老者讨价还价,“倘若我把东西给你,你会放过我一马?”
卫琅摇头道:“放了你,我如何给莫和多交代,又如何向大祭司、失韦百姓交代?”
老者点头,“那我就先杀你,再杀光失韦人。”
他的手臂一直是垂着的,大袖飘飘,盖住了他的手,季离忧也看不清他用了什么法器。
只见他的手忽然伸了出来,青光一闪,迎面向卫琅抓了过来,季离忧被说书人拉后一步,口中说道,“卫兄小心。”
那是一双怎样可怕的手掌,像是秃鹫的利爪,却闪着银光,卫琅侧身一躲,他的手爪抓到了卫琅身后的柱子,留下三道深深的爪印。
苒苒急忙对季善敬说,“善敬哥哥快让那个妖怪停下,卫琅方才救过我。”
季善敬却厉声笑道:“我早就想见识见识这江湖术士的高法,今日算是赶上了。”
突有一缕青烟放出,哗的一声,一缕青烟化作了满天青雾,弥漫在潜鳞馆中。
卫琅变色,对季离忧和说书人道:“闭气!”
他只顾警告季离忧,却忘了自己,闭气二字说出,他已觉得一股硝烟气流入了嘴里。
卫琅面色惨变,当即脚下无力,跪在地上无力地喘息。
说书人捂住了季离忧的嘴,向他嘴里塞了个冰凉的珠子,季离忧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吞下了珠子。
随手端了杯水给他,“噎住了?”
季离忧捶捶胸口,“没事,你忽然塞到我嘴里,我吓了一跳。”
卫琅面色惨淡,眼见不敌这老者,季离忧凌空一个翻身,跳到了卫琅前面。
“旁门左道,算什么本事?”季离忧对老者道。
老者却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一步窜到说书人面前。
说书人斜坐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开扇合扇。
老者瞪着说书人一字字道:“你是何人?”
说书人不屑看他,连个正眼也没给。
这老者手又已扬起,季离忧操起潜鳞馆一角的扫帚就向着他的背丢去。
“别动他。”
苒苒望着这些人,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了。
倏而她开口道,“你说离忧哥哥有没有危险?”
季善敬笑道:“绝不会,有那青衣男子在,谁敢碰他一根手指?”
他轻抚着苒苒的头发,道:“只是朋友间过招,点到为止。”
“卫琅是不是中毒了?”苒苒问道。
季善敬望着老者的利爪,缓缓道:“怎么会呢?不过是那个卫琅技不如人,累到了,坐在一边休息罢了。”
老者对着季离忧,道:“你来送死?”
他的手忽然挥出。
银光一闪,比老者利爪更快的是说书人的扇子,扇中藏了三四只短匕首,利可削铁,老者见势凌空侧翻避开紫轻烟雨。
地上已多了几滴鲜血。
季离忧低头一看,老者的手臂已经被紫轻烟雨刺伤,枯瘦的手臂不停地向下滴血。
“你到底是何人?”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的声音突然停顿。
潜鳞馆变得死一般静寂。
苒苒从季善敬背后探出头,亲眼见到卫琅手中的弯刀刺过了老者的喉咙,卫琅猛一拔剑,老者喉咙间的血没有像苒苒所想喷涌而出,他只是倒在地上,枯瘦的手臂变成了枝干,身体也渐渐化为扭曲的树干。
最后潜鳞馆只剩下了一具像是人形的树枝,披着黑色袍子。
季善敬默然半晌,对着季离忧和卫琅等人淡淡道:“果然是蛇鼠一窝。”
季离忧笑道:“你好好看看,我们都是正儿八经的人,你身边这个老头是根树干,难道你不长眼睛?”
卫琅依旧是脸色蜡黄,刚处理完老者就喘着气道:“该死的,不知他把东西藏到什么地方了。”
“他像是中毒了,你身上可有什么解毒的?”季离忧一边问,一边在说书人身上一阵乱摸。
他拍开他的手,走到卫琅肩边,猛地一拍他后背。
卫琅当即口中吐出鲜血,他这一拍已将毒气驱出,只见卫琅脸色又恢复了红润。
季善敬见没有什么好戏看了,带着苒苒走了,留下季离忧三人。
季离忧将卫琅扶到椅上,“可感觉好一些了?”
卫琅点点头,“多亏闻先生了。”
卫琅又道:“你可中了毒?”
季离忧摇头道:“中了毒?我没有中毒啊……”
卫琅看向他身后的说书人,叹道,“是我多虑了。”
说罢又笑了笑,道:“想不到你们二人还挺有义气,见我有仇家,也不曾离我而去,要不是闻先生和季兄,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
被这一闹,潜鳞馆的伙计也不敢传菜了,厨房里的人也跑完了,季离忧叹息,“要是在咱们茶馆,这样的事发生一百件,生意该做还是做,良渚人就是胆子小。”
卫琅去潜鳞馆厨房揪出了一个大厨,给了一些银子。
大厨炒了几样菜又弄来一壶酒。
季离忧喝了一杯已有了两分酒意,笑着拍说书人的肩膀道:“你怎么不喝,是不是担心你醉了,我背不动你?”
说书人无奈,一饮而尽,将自己肩膀上的手拿下。
季离忧话未说完,人已歪了头倒在说书人的肩膀上。
卫琅笑了笑,对说书人道:“先生玩过牌九吗?”
说书人凝视了他半晌,缓缓道:“怎么?”
卫琅道,“要是先生知道自己压的那门输定了,还会坚持压?”
说书人没有回答。
“先生和他是死结,解不开,不如趁早放手。”
说书人抬眼瞟了他一眼,“我不会输。”
“先生不会输,但是他会,因为,他只不过是个凡人,既没有先生通天的术法,也没有先生万万年的长寿。”
他是想说,就算是他赢了一回,也难以改变季离忧短寿的宿命,到了最后,仍旧是一场空,又徒劳什么呢。
“命格难以更改,若要逆天改命,就难逃大劫,人间处处是悲欢离合,闻先生放过他一次,也放过自己一次,逍遥人世间,何乐不为?”
说书人却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劳你费心。”
“先生认识季斐裕,那先生认识宇文仲弘吗?”
“认得。”说书人看着季离忧的睡颜。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季斐裕之所以落得个三魂七魄尽散的下场,不就是因他的执念?既然有前车之鉴,先生还是不要勉强为好。”
“我从未勉强他,你又怎知他不愿意同我长长久久?”
卫琅一语中的,“但是,你敢告诉他所有的真相,让他原原本本知道你所为?”
“我会告诉他,但不是现在。”
卫琅摇头,“先生错了,要是谎言一开始就被戳穿,那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就算一切皆是虚假,可有一点是真的。”
卫琅道,“真心不出口留在心中为真,吐出口便不能算是真心了。”
“你又有什么目的,接近他,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说书人直言。
卫琅说不是,“我只是想和他交个朋友,一见如故,所以想为他打算打算。”
“他的前路归途都由我一人负责,你以后,可以不用为他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