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茶馆来吃茶的人自然是多的,但若是邻近的住户家有喜事,也难免也上三七茶馆来买喜糖。三七茶馆的糖不似糖果铺子里的糖,都是一个模子里的样儿,要是想买,提前得和婴师傅说一声,三七茶馆里的糖都是现熬的。
带着花香的糖浆飘散在街道各处,这街上的人便知,不需多久,临近又会有喜事了。
季离忧捻着糖块儿往嘴里赛,茶博士手脚麻利地从他手边夺下,“都吃了十来块儿了,再吃,一天也吃不下东西。”
婴师傅点点头,用大勺在空中挥舞了半圈,做势要大人。
季离忧骂骂咧咧,“我才是掌柜的,你们要翻了天!”手上却听话地把糖块放下。
他回了楼上,嗓子方才不觉齁,此时倒是难受,喝了一杯茶,舌头搭在上颚,一舔,才知道是糖块刺破了口中,微微在口中弥漫鲜血的气息。
“真倒霉。”他低声自言自语。
听见窗外人群嘈杂,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好奇往窗外一看,一队人马刚走不远,撞翻了街上的红柿子,小灯笼此时破了肚,一个个凄惨地落在地上。
他正看着,茶馆楼下忽有人叫少掌柜。
听见是婴师傅的声音,他眼睛从纷乱的长街收回,将这些事都抛之脑后。
“来了!”
三七茶馆里的小厮这几日回了老家,人手便缺了一个,季离忧这是忙前忙后。
早茶刚结,说书人伸了个懒腰,在楼梯处碰见季离忧,“起得挺早。”
季离忧气道,“我比你早起两个时辰,能不早吗?”
“少掌柜!”
“来了……”他有气无力,抱着一袋红糖粉从他身边过去。
身后传来说书人的声音,“有朋自远方来,记得招呼。”
季离忧没懂他的意思。
“打什么哑谜?”
他挥挥手,“快去罢,晚了婴师傅给你颜色看。”
到了下午,茶馆的人越来越少了,只五六位客人,季离忧指指楼上,他正想去睡个午觉。
茶馆来了个客人,大家都认识,是这九意城里远近闻名的百晓生——岑子由。
三七茶馆的客人许多都相互认识,若是来了远客,彼此还会使个眼色猜猜生人是从何处而来,像岑子由这样的老客,没有几个不认识他。
他一坐下,左右的人都围了上来。
“岑先生怎的如此疲惫?”
“又是遇见了什么牛鬼蛇神,岑老弟也拿不住?”
七嘴八舌,三七茶馆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茶博士见状,从后院端了些茶点,“岑先生要的茶还没煮好,先吃些东西同大家打打趣儿。”
酒鬼喝了酒,大多絮絮不停,岑子由和他们不大一样,他是喝了茶就跟喝了酒一样,打开了话匣子。
喝了一盏又要一盏。
“岑某人也不曾忙活什么,只……今日有些伤脑筋……”
大家都想听听他又掰出什么瞎话,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听。
原来,他所说就是今日这条兰街的热闹。
听说是良渚城的一位贵人来了这里。
茶馆里热闹,季离忧也没有注意听他们说了什么,自顾自坐在柜台后打盹儿。
想着掌柜的当着这些客的面睡着实在不好,季离忧急忙摇摇头,打起精神。
恍恍惚惚端起桌上的茶水,忽瞥见杯中水面上有个人影。
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再瞪大眼,水面上的人影却没有消失。
好像是,一个男子拉满弯弓,毫不留情地对着一个女子的背射去。
“不!”就在箭即将射中女子之时,季离忧突然将茶盏丢了出去。
茶馆的人被碎杯声吸引,扭头过来。
季离忧背后起了密密的冷汗,苦笑道,“嘿,我没拿稳茶碗,扰了诸位,对不住了。”
他觉得是自己近来没有睡好觉,只要一闭眼就是那两个女子,他简直要被她们折磨疯了,细细想,自己前世是不是负了很多女子,这一世她们才来找他算账。
季离忧叹息,“都入了轮回,诸位婆婆奶奶就放我一马罢。”
他没有告诉说书人他最近总是做怪梦,似乎是从旅店回来就开始了,那个诡异的伙计给了他一碗酒酿圆子,他吃了几口,碗里的酒气几乎叫他喘不过气,到了晚上,那酒气变成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泥土腥气,是雨后溅起的尘土气息,又像是泥土底下泉水涌动的气息。
梦中的两个女子语调温柔而熟悉。
他总是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们,她们像是他曾经深爱的人。
但是一个人,有可能爱上两个女子吗?
他摇了摇头,“我太花心了,天天脑子里胡思乱想。”
随同而来的不只是那两个女子,还有血肉模糊的脸,梦中谁流下的血泪,甚至,一声几乎震动云霄的嘶吼,他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绝望的哭泣,在梦中,他漂浮在两个女子身边。
她们引着他向后走,似乎要控诉他曾经犯下的罪孽。
一桩桩,一件件,将他推入一扇扇门中。
他走的那条路黑暗无比,只有她们脚下的路散发幽蓝色的光芒,季离忧怀里梦中的自己已经死了。
他走的那条路很长,根本看不见尽头,但路上有无数扇门和窗。
有些窗口甚至亮了起来,他能听见窗户里一家人的谈笑。
但就在季离忧放松,低头叹息时,他看见脚下所踩,寸寸尸骨。
他太害怕了。
于是挣扎、呼救,但无人听见,就像是他是个说不出话的哑巴。
梦中他踩中谁的断指尖,脚下一滑,脸埋入了死人堆里。
他觉得自己快被那腐肉臭气淹没了,伸着手想要人拉他一把,等了很久,梦中无人来救他。
而他醒来时,说书人通常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问他做了什么梦。
季离忧只是说,梦太乱,太杂,记不住了。
说不出为何,他不想告诉他,甚至在他刚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他在,心中的恐惧就会更甚。
他擦去他脸上的汗,道,“要是想说什么,不用遮遮掩掩。”
季离忧笑说,“老是梦中梦见女子,各色的美貌佳人,一个个都要同我成亲,我想着要是娶七八个,下半辈子也没什么活头了……”
果不其然,说书人的扇子已经落下。
“不是你说,叫我不要遮遮掩掩?”
说书人起身抚平袖子,“以后这种梦,你就遮掩一点儿罢。”
说罢要走。
季离忧继续道,“那你还问我。”
紫轻烟雨已经飞到了他面前,忽在他鼻尖一寸远处停住了,只是吓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