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弱道,“阿爷问我十句话,有七句都是有关于你,你今年又没去伯虑看他,他问你身子可好,是不是还寒喘。”
她刚从伯虑回来不久,前脚未定便来找她炫耀,没成想兰因半分都不放在心上,真是惹恼了她。
“不过阿婆说,你不去也好,免得惹她生闷气,我一个人去就好,她最想我了。”
赵兰因点头,“嗯。”
“你总是这样敷衍我。”她不满。
姐姐站起,望见院中人忙活,低声道,“也到了‘六街灯火丽升平’。”
“你说什么?”赵兰弱没有听清。
“今晚是元夜?”
“呦,你还记得呢,我以为你是神女,都不踏足人间,也不知今日已是上元节。”
“有流民进城,今晚出行务必多带几个家丁。”赵兰因提醒说。
扭头把她推出了房间。
“你今晚不去?”赵兰弱在门外拍打。
“不去。”她捡起地上的书,抖了几下书封。
阑月穿梭云间,抬头望,眼前是不见尽头的繁华街市,一盏盏花灯像是天空中数不尽的星星,各色杂耍的人在城中寻了位置,敲锣打鼓开场,满街的小吃零星摆落,卖油糕的小贩走街串巷吆喝。
赵兰因拽着她,以免她被人群冲散。
“你放开我,烦人,早知道不叫你一起出来了。”她咋呼道。
赵兰因说,“你若是被拍花子拐走了,我怎么和母亲交代?”
“你!”她气鼓鼓甩开她的衣服。
两姐妹慢悠悠游街,赵兰弱身后的丫头渐渐抱得多了,光是钗环就买了十来只,再看赵兰因,看得多,买的却少,兰弱蹭蹭她肩膀,“要是姐姐的份例不够,我倒是可以借你点儿。”
她没搭理她。
城楼边似乎有人在打金花,一壶铁水抖将出去,洒在城楼的厚壁上,迸溅出花树银花,光彩耀人。
赵兰弱和赵兰因正看得起劲,忽听身后有人唤他们。
赵兰弱一瞧,“嘿,临真,你怎么在这里,此时学堂的先生应该还没有放你们出来吧?”
赵临真道,“先生说今日元夜,先放我等一马,你回去可别和夫人乱说!”
灯火闪过,他像是这时才看见兰弱身边的她,施礼道,“大姐姐。”
“嗯。”兰因略一点头。
赵家情况复杂,赵临真同赵兰弱私下玩得好,但是和夫人又极生疏,晏氏和徐氏虽不曾撕破脸,可平日里的绊子也没少给对方使,故此赵临真虽喊夫人母亲,可终究没当她是亲娘。兰因对家中每个人都冷淡,做事又不留情面,他骨子里是有几分怕她的,兰弱就不一样了,小时候都在一起长大,差了没到一岁,吃喝都在一处,从小打到大。
“这位是?”赵兰弱问临真身边的人。
这人听见她问他,像是从火树银花中回过神,将脸上上元节的面具摘下,“在下孙卿臣。”
花灯下,这人双眸凝水,剑眉星目,意态皆非一般男子,赵兰弱看呆了,连女儿家的礼都忘了行。
“面具……面具真好看……”她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一句。
赵兰因转过身作福道,“未央。”
见她行礼,孙卿臣回礼道,“万安。”
临真介绍道,“这是我们学堂的助学,和我们一处呆了一年了,我今日能从先生哪儿出来,也多亏了他,别看他长这样,绝不是个绣花枕头,文采出众,同我们一齐读书,先生都赞不绝口。”
赵兰弱总是听自家弟弟贬人,这一回倒是转了性子,可见不光是生得好,肚里必定有几滴墨水。
正想说些话同他逗趣,却见孙卿臣的目光全在姐姐身上,她再仔细看姐姐,穿的还是去年的青色冬衣,头上散散地打了两个辫子,发间钗了一只紫金素钗,除此外,脸上也未涂脂抹粉,香囊都没有别在腰间,她素来不喜焚香,身上也不佩香。
见兰弱盯着人家看,临真忽然说了句,“孙公子是个有节气的人,见家内度日如年,艰难已甚,体面都不顾,在酒馆中为人沽酒,糊口度日。这样的人,真让我等敬佩。”
把他的窘迫摊在两个姐姐面前,丝毫不顾及孙卿臣的颜面。
兰弱噤声,还以为是个什么人物,没成想家中贫寒至此。
赵兰因皱了眉,“书不好好读,编排人的话却一套套?”
“我何时编排人,大姐姐玩笑了。”他皮实脸说。
孙卿臣这才抬起头,想象中的讥笑和嘲讽并无,但他更怕看见她脸上的同情,顺着心再去寻她的目光,见她并无异常,目光中半分怜悯都无,仿佛方才一句话都没有听见。
这样就很好。
说话间,那铁水从天上四处落下,直往他们这边飞来,吓得兰弱大叫,临真当即把她扯过一边。
孙卿臣连忙上前,张开手臂挡在赵兰因面前,一低头,下巴正好蹭在她额间,待铁汁落在地上,也无人被滴伤,他轻声说了句,“对不住,赵姑娘。”
眼前尽是她青色的衣衫,他没有注意,那个姑娘耳垂通红,眼睛也不敢再直视他。
这一日赵兰因和赵兰弱从街上走过,恰好从那酒馆前经过,远远看见他弯腰躬身为客人沽酒,脸上没有半分不耐,淡然无波。
“姐姐,你看他,不去读书,在这里为人沽酒,听临真夸他聪明,可我见他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在乎这一点儿银钱,丢了大好时光废弃功课。”
赵兰因慢慢道,“肯为几文钱折腰的读书人,必有他的难处,你又何必如此?”
说着停住脚步,让身后的侍女走了进去,来到他面前道,“还请帮我打一壶桂花酒,我家小姐说,老爷最喜此处的桂花酒,这是银钱。”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看着门外的她,面目间的淡漠戛然消止,手忙脚乱地沽了一壶,洒了半盏,丫头不快,“你洒了我鞋子。”
“我……”他正想补救,听见丫头道,“算了,笨手笨脚。”
丫头提了酒出去,笑盈盈道,“小姐,打来了。”
“方才怎么了?”
“没事,就是那位好看的公子洒了几滴酒在我鞋子上,我已经和他说不碍事了。”
赵兰因有些后悔,她为什么要让人觉得慌张呢?本意并非如此,若是特意躲着他,从酒馆面前过,装作不识他,反倒让人心寒,可她这样做,又叫他手忙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