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府佛堂外,来送饭的人等了久了些,但她依旧站在原地,手中托着饭菜,院里的梧桐结了小小的棕黑色果实,风过处,有几颗簌簌而下,扑腾钻入草丛。
僧人轻轻合掌致歉,从她手中接过饭菜,“久等了,施主。”
话声刚落,头顶便有一颗梧桐子掉入了清汤之中,僧人低头看着泛起的微小涟漪,道,“若是落花,倒有几分诗意。”
莘荷道,“此时并非花开时节。”
执空未曾直视她,只拿走了饭菜汤水,也不曾接下她的话。
莘荷亦没有多留,临走时却说了句,“那落花汤下,别有洞天。”
僧饭几人用罢,其中一个拿起了白玉汤碗下的字条,不过打开匆匆过了一眼便大惊失色,急忙丢入了未喝完的汤水中。
同伴问道,“师兄怎么了?”
他几分心虚地看了执空一眼,见执空没有反应,无奈叹气道,“并无其他,不过是张白纸。”
心中却知晓这府上是不能久留了,方来没有几天,这就得离去了,速速离去也好,是上法,免得纠缠过多,想脱身也走不得。
房中只有执空一人敲木鱼,小僧合上经书道,“师傅临行前特地吩咐我照看你,你和智空年纪还小,入空门也晚,还不能看懂这尘世的泥淖,此地不比山上,若要修佛法,还是尽早和世子辞别,早早了断这些事。”
“他已和郡公说我可帮着找回佛像,若我等此次寻不见佛像,明隐寺不再有宁日。”执空睁开双眸,眼底深处是一片淡然。
“这……这可如何是好,来时明明同我们说的是为世子府祈福,现行变成了寻觅佛像?”师兄焦急不已。
“不行,我得写信给师傅,把情况都告诉他老人家。”
执空摇头,放下木鱼,“远水如何解得了近火?”
“你早就知道世子不怀好意是不是?”
他说是又如何,“就算是师傅借口推脱,他也会想尽办法让我同行,皇亲贵族,没有什么做不出,索性随他,土总能掩些水,叫师傅不那么担忧。”
“你有应对之法?”
“并无,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木鱼声静,然,心乱如麻。
次日莘荷又来送斋饭。
师兄这一次竟早早迎了出去,让智空和执空待在佛堂中念经。
“施主,斋饭交给小僧便是。”
“小姐吩咐,饭菜须得亲自交给执空师傅。”莘荷回答。
“斋饭可接下,但这——却不能了。”他揭开饭菜下的纸条,将那不能见天的爱恋隐秘地塞入袖内。
“施主回去和百里小姐道明,执空和我们一样,出家人不可再恋世,亦不可贪恋儿女私情。”
莘荷望着他身后的那人。
径直从面前人肩膀走到他面前,将饭菜送到他手中。
说了句,“别有洞天的话,我管不着,就像别有用心的人也非我力可说服,若小师傅厌倦,大可和她亲自说明。”
她以为执空不会回答,毕竟这样的情事,说出口实在有损出家人的清誉,但他答她道,“多谢,我会同她说清。”
莘荷嘲讽一句,“今日这饭菜可就少了些滋味。”
“我手中的饭菜不曾少分量,施主的心却是当真少了分量。”执空突然这般暧昧道。
师兄制止他,“住口执空,你在说什么!”
执空弯腰把饭菜放在石阶上,握住了拳头伸到她面前。
“也许,你需要这样东西。”
“是什么?”莘荷问道。
“欢喜。”他直言不讳。
莘荷像是听了个笑话,如果不是她不知如何发笑,此时一定会笑出声,“师傅虽然看上去比奴家大几岁,可这话真像是孩童所说——一派胡言。”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执空,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同那位施主说的那是什么俏皮话!”
执空自言自语,“谁能说那是诳语呢?”
“以后不可再妄言。”
执空反问,“若人不生一颗贪求欢喜之心,又如何度过这漫漫余生,若世间之人皆如佛祖无欲无求,那我等学佛法,不是要渡红尘万丈,又是要渡谁?”
“渡己尚且难得,何谈渡人?”师兄教导他。
莘荷回到百里弗萼闺房中,见她犹在抄写经书。
口中念叨,“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见她回来,百里弗萼急忙问,“结果如何?”
“你既读的是‘诸法空相,究竟涅盘’,还求这不该强求的人做什么?”莘荷直言。
她素来知道莘荷直率也大胆,就索性没有和她计较,“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是什么?”
“就是一种由心底发出的,止也止不住的激流,激荡在胸膛中,翻天倒海,见他时那欢喜便是如此。”
“哦?”她质疑这样的动心。
“你别不信我,是你自己不曾拥有,所以你就怀疑那些你没有的,但是却又真实存在情爱。”
“我不需要那样的喜悦。”
“为什么?我知道,你害怕,你自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聪明,冷眼看旁人像是个傻子,你最得意,虽然你不表现出来,但是你鄙夷的目光已经告诉了我,我是蠢,但我不瞎。”
莘荷说,“无爱亦无怖,早早看破有什么不好。”
“你的智慧不是真智慧,依我看,真正的看破是要入世体验,去感悟,去求得。”
莘荷抓住她话语中的不足,“求得后,人又如何会放下?”
“总之,一个真正的人,不该像你一样,难道你身边的人都没有和你说过吗?”
“说过什么?”她生得样貌好,只是脾气冷,不哭不笑,又聪慧敏锐的冷静女子如何会被人谈说。
百里弗萼提笔写道,“汝乃怪物。”
“胡说!”她自然是不愿意承认。
“只是因为我从未哭泣,从未展露笑颜,我就是怪物?”
“你想向我证明也很简单,你用我所说的欢喜,真心实意地对一人,假使他给你的珍护也让你察觉一种从心底发出的欢喜,那你便不再是怪物。”
莘荷拒绝,“我无需向任何人证明一句荒谬的谎言。”
“你怕了?”
“当然不是。”
莘荷想起了他。
她这一次来手上没有带斋饭。
执空笑问她,“你来做什么?”
“你说的还算数吗?”
“哪一句?”
“你说我缺了欢喜,要给我欢喜。”
“施主想通了?”
“我现在想要,可以给我吗?”
“之前不信我,为何如今相信?”
“你说的话,我一直相信,只是我——厌恶你,故此不想从你手中拿走任何东西。”
没有顾忌她后半句,他又笑道,“你我不过几面之缘,你说信我,倒是奇怪。”
莘荷坦白,“我不知为何,觉得你很熟悉,你说的每句话,我都相信,只是我不想相信。”
“现在愿意相信,是为了什么?”
“我想要用这欢喜换一人的真心。”
“可以。”他答应地很快。
“只是,欢喜伴随而来的也许不是欢喜,真心换来的也不一定是真心,你确定还要吗?”
她点头道,“要。”
执空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两人手掌触碰的一瞬,莘荷立即感受到了一种注入手臂的痛楚。
待痛苦消失,她问道,“欢喜不是快乐的吗?为何这样痛?”
“极乐便是极悲。”他告诉她。
最后添了一句,“突如其来的欢喜,是痛,我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现在后悔,我还能收走。”
“不,任何痛,我都愿意承担,我想要尝试。”
“只是为了不成为别人口中的怪物?”
莘荷听见他的这句话,目光一滞。
“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