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遍生,古城前一小块儿地变成了一锅乱粥。
天光摇曳,在清澈的水底与散乱的人影共舞,此时却无人欣赏清晨的朝霞美景。
忽不知从何处走出另一位神侍,口中说道,“唐突了,神尊。”
季离忧从明康公主带有蛊惑的声音从脱离出来,渐渐清醒起来,定睛一看,这人正是当时他在海子上遇见的孩子。
“是你?”
孩子笑了,“季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你是?”
“我都说了,我是神使,你不信?”
“现在信了。”季离忧笑道。
“又来一个帮手,我们要不要帮闻先生一把?”安木达询问卫琅的意见。
“先等等,也许是友非敌。”
苒苒看着明康的那张倾城绝色的脸,忽然对安木达说,“她好像……没有那么美丽了。”
只是前后短短不过半天,她给人的感觉便截然不同。
“她不还是原来那张脸吗,有什么不同?”
苒苒坚持,“就是不一样了。”
卫琅懂她说的意思,因为他也察觉到了不一样。
同样一个皮囊,皮囊下包裹的魂魄变了,整个人周身的气质也都变了。
当她还是季离忧的时候,外表虽是柔弱可欺,但眼中自有一番坚韧,清清亮亮的一双眼,恩怨分明,干脆利落,可当她是明康公主时,那双曜石一般的眸子染满毒液,又像是深不见底的水渊,绵里藏针,使人总带着几分忌惮。
“她的眼睛,似乎没有那样美丽了。”苒苒说。
卫琅低头看了苒苒一眼,她心中所想竟和他一模一样。
安木达笑道,“我怎么没看出差别,你别同我说只有季离忧在那具女子的身躯中,你才觉得她是个绝世美人。”
苒苒拍了一下手,“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三个人在一边窃窃私语,也不参与闻先生和这神殿之间的战争。
“值亚,主人说要见一见神尊。”孩子对蝶纹男子宣告。
“……上尊醒了?”
“你和九日背着上尊为难贵客,自去领罚吧。”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个男子此时泄了气,跪在神殿之前恭恭敬敬将手高举在头顶,举了三次后,一同离去。
卫琅走过来,“这就算完事了?”
他本来还在考虑是站在失韦神这边还是季离忧这边,有些苦恼。
季离忧正跟着他身后要同他一起去见他们所说的上尊,一把扇子拦在他腰间。
他开口问他,“你不要我去?”
说书人将扇子递给他,“你在这里等我便是。”
“可是……”
“放心,没事。”
“那你把紫轻烟雨带上,我不需要。”
说书人摇摇头,“若有生变,你可操控这把兵刃。”
“没有你,我连他怎么化形我都不知。”
说书人笑了,“我回来再教你。”
他说得很慢,却很认真,季离忧突然有一种危急之感,他一把拉着他的手腕,“我跟着你一起去。”
说书人不知用什么理由留下他,但他确实不想让他跟着一同前往。
亦不想让他见到那个人。
内殿燃了浓香,非是暖香,而是寒香,深嗅一口也肺腑生凉意。
说书人与帘幕后的人对弈。
此时的内殿静谧如坟墓,唯留棋子敲落之声,方才一起陪同的孩子则在不远处弹起了古琴,琴声和棋声相互应和。
黑子占地越来越多,攻伐带着戾气,一边的白子似乎已经难逃厄运,琴声也越发急切,雨珠落玉盘之声。
说书人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发酸,不久顺着手臂,肩膀中如同被嵌入了千百颗银钉,疼痛感深入骨髓,他故作轻松略微摆动手臂,却什么都没有碰到,疼痛感只增不减。
恍惚间,说书人明白了这股力量来自何处。
正是眼前这位神态安详的故友。
他食指和中指轻轻夹着一颗白子,注视着整个棋盘,像是君王在打量四分五裂的江山。
黑子割裂了白子的守势,一味强攻。
这张战争在幽幽的琴声中展开,随琴声而来,说书人听见了马蹄踩踏血肉发出的沉闷之声。
一下便将他带回了那个阎浮世界。
他手中再也握不住棋,掉落在地上。
晶莹的汗水从他额间滑落,说书人叹了口气,“本尊输了,输给了季伏微,也输给了你。”
帘幕后的男子放下手中捻起的棋子,“不是。”
他走出帘幕之外,解释说,“也许,你只是输给了季离忧,这世间,你只输给他一人罢了。”
“在你面前,我心中的欲望躲无可躲。”说书人道。
“我又何尝不是?”
两人都笑了,他伸出手将他扶起来。
说书人道一声,“恭喜你,渡了你的劫。”
他脸上无悲无喜,在说书人背上拍了一拍,“你果真现在是仙骨尽失,本尊也要恭喜你可以做人了。”
“做人还早。”
“也是,和民间的屠夫屠猪似的,剔去了骨,还剩下一身神仙肉。”
“几百年没见,你还是喜欢口头上捉弄人。”说书人道。
“多谢夸奖,本尊能捉弄你,也是本尊荣幸。”
“你醒了第一件事,不会就只是要找我下棋?”
“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说书人敛笑,“最好不是在肖想不该肖想的。”
他与他碰拳,笑道,“别总是这样严肃,叫我连和你说笑也不敢了。”
“对了,明康我要带走。”
他摊摊手,“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你要带走便带走吧。”
人就在他这里醒来,他如何不知,说书人对他一清二楚,唯恐天下不乱。
“如果她愿意和你走。”
“我确实有愧于她,也有愧于大业,欠了她的,我自会还,但我希望你不要再插手进我们之间。”
“我没打算插手你们之间。”他眼中含笑,脸上却有化不开的寒意。
“但是,你确定她肯和你走?”
说书人说自然,“她一定会跟我走。”
然而,当他说要带她走时,她却并不愿意再相信他。
季离忧憋着一口气,只能一言不发。
苒苒推推不理人的季离忧,“离忧哥哥,我刚才问你要不要和我回南魏,你怎么不说话?”
“有人捅了马蜂窝。”安木达对苒苒说。
“什么马蜂窝?”
安木达指指神殿石柱外的两人,卫琅也一动不动看着那两人,倏而回身看一眼季离忧的神情。
苒苒走过去问道,“卫琅,你是不是喜欢上明康公主了?”
卫琅气笑了,“你说什么?”
“那不然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明康公主和闻先生,你怕闻先生抢走了明康公主?”
卫琅实在不知道她是哪只眼睛看出了他对明康有心思,“对……你说得对。”
“可是我觉得,明康公主好像只喜欢闻先生。”
话一出,卫琅连忙捂上了她的嘴,“小孩子,别乱说话了。”
“你不信去问离忧哥哥。”
安木达捂住了额头,“头疼,头疼。”
他伸手夹住了苒苒的脖子,把她夹在腋窝底下拖走了,只留季离忧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
神殿的主人说得果然是对的,她不会跟他走。
众人离去后,殿中的香还没有散完。
只是这一次对弈的二人变成了明康和他。
“你可以跟他走,为什么不走,他不是你期盼了这百年的人吗?”
明康苦笑,“他说,我既已是亡者,便不该再存在于世,要带我回去超度……哈哈哈哈哈……他竟然说,要超度我……”
他也笑了,“如果他说要娶你,你可愿意跟他走?”
明康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吧,不是你不愿走,而是他给的筹码不够,他应该把自己给你。”
“可他不愿。”明康道,“我知道我们这些凡人的命在你们手中不过是玩物,他又怎么肯回头看我一眼。”
“大业灭亡,是天命,他只不过是顺势而为,所以归根结底,错不在他,你又何必将所有错都堆在他一人身上,大业多年积弱,才被敌国一击即败。”
“我明白你所说的天命,就算不是他,也会是别人来亡我的国,但为何偏偏是他,我这样爱他,他却负了我。”
“神和鬼是一样的,都没有心,我且告诉你这样一句话。”
“你说的是自己?”
“智者见智罢。”
“他不是没有心,他只是……不肯把心给我。”
他点点头,“你输了,满盘皆输。”
明康眼中含泪,渐渐闭上了眼,“你要这具身躯,便拿去吧,要用她来装任何人的魂魄我都不在意了。”
“多谢你,但……”
“你已经不再需要?”
“是啊,我历劫后看见他的第一眼便知道,我已经不再需要你的身躯,我要的不是这具美人骨。”
“为何,你同他总是望向同一处地方,又总是望见同一个人?”明康不明白。
“你和他很像,但一个有君子之感的美人骨,才是本尊所求。”
“可惜了,可惜了,你得不到他,正如我也得不到他。”
“我和你不同,你没有任何力量,但我有,我的力量足以我得到任何我想要得到的。”
“那便提前预祝神尊旗开得胜。”
“多谢,你离开此地吧。”
“好,望你我永不相见。”
夫妻一场,匆匆而已,两个无心人,如何长久做夫妻。
出了海子,失韦草原便落了一场大雨,几人被雨浇个透顶,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顺着草原的路走,很快就能回到部落。
苒苒停在海子边不肯回失韦部族,她在岸边打转。
“走啊,你怎么不走?”安木达推她说。
“我……我不去,你们自己回去吧。”她上前拉住季离忧的胳膊,“离忧哥哥,我们回南魏去吧。”
季离忧撑开袖子挡在她头上,大雨里,每个人的脸色都被打湿,雨水顺着睫毛向下落,“苒苒,现在先找个落脚之地,回头我们再慢慢说。”
“可是,失韦的大祭司要杀我。”
说书人叹气,“那你一人留在这里。”
卫琅将她拖走,“谁说带你回我们部族。”
“那我们去哪里?”
“失韦部落底下有七十多个小部落,分散在草原各处,我们先回安木达姑婆家,第二日我和安木达再回去请罪,你不用担心,不会让你见到大祭司。”卫琅说。
苒苒这才安心。
安木达受了雨,脸上却潮红一片,到了姑婆家,众人才知道她是感染了风寒,她又扑在姑婆怀里说肚子疼。
姑婆算了算日子,说该是到了日子,又着凉了,连夜去请来了草原上的游医。
季离忧喝了一碗温酒,剩下半碗递给了说书人,两个人整整一晚上也没有说话。
时间还早,季离忧却说自己累了,早早便寻了个帐包睡下了。
雨停了,卫琅将说书人叫了出去,二人说了些话。
到了外面,卫琅才开口,“我的眼睛,晚上也看得清楚。”
“嗯?”
“方才若不是下雨,你黑衣上的血迹怎么冲刷得掉,要是他看见了,一定很担心。”
“是啊,多亏下了一场雨。”
“你穿黑衣,就是担心他回来看见你受伤是不是?”
见他不答,卫琅叹气,“如今你已经是血肉之躯,受了伤怕是也不能迅速治愈,我这里有几道符咒,应该可以助你疗伤。”
“不必了。”说罢他就要走。
卫琅叫住他,“你为何今日要带明康回来,明知他会猜忌你们,季离忧就算是再对你容忍,怕也不能忍得你带回一个女子,这个女子还是同你有俗世情缘的人。”
“我知道。”他只说这一句话。
“你是不是以为无论你做什么事,他都会原谅你。”
“那是我们之间的私事,不由你操心。卫琅,你是不是对离忧太过关怀,又或者说,你是对我关怀备至?”
卫琅闭了嘴。
苒苒陪着安木达在姑婆的帐包里等大夫来。
等了一会儿,安木达道,“我去解手,过一会儿游医来了,你叫他等我片刻。”
“好,你去吧。”
苒苒坐在椅子上,帐包里一个人也没有,姑婆陪安木达如厕去了,侍女也都陆续跟着走了,她一个人在这里百无聊赖,看着帐包里的金鱼瓷碗发呆。
“原来草原人也有这样的白瓷。”她自言自语。
停了一会儿,有人掀开了帐包的帘子。
苒苒慢慢转过头,呆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她看着这个男子,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是你肚子疼?”
苒苒呆滞地点了点头。
他叫她躺在毯子上,他来看看,苒苒乖乖地躺倒在地上,伸手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