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 拖着长长的尾巴和岁月的痕迹。www.jiujiuzuowen.com
除却慕容澹这个意外,慕容钊过得很好,远比他在晋阳那二十年要过得好。
但是这美满之余,他年纪越长, 就总会梦到多年前的往事。
他一手策划, 将谢将军满门抄斩,只留下谢杪一人, 且将她玩弄在鼓掌之中。
原本的快意和变态的自在, 忽然变成了枷锁,在梦中都战战兢兢, 生怕说露了嘴。
慕容钊自嘲的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谢杪之间的关系已经对调, 谢杪翻身成为了他的掌控者。
他已经习惯谢杪倾慕或者仰视喜欢的目光, 怕见到她目露恨憎。
原本以为是鼓掌中的玩物, 反过来将他驯养了。
但慕容钊甘之如饴,这样战战兢兢的甜蜜竟然也令他心生喜欢。
大抵这就是慕容家的疯子。
近来入秋转凉,慕容钊忧思过重, 反反复复的咳嗽发热。
他倚在床边, 手里握着一卷游记, 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阿杪呢?”他问。
一旁立侍的人回道,“王妃去军营巡营了。”
慕容钊才眨眨眼睛, 将睫毛垂下, 投出一小片阴影,看起来有些落寞,“嗯,知道了。”
他心乱如麻, 一刻见不到谢杪竟有些恐慌。
将手中竹简翻来覆去的囫囵扫过,他忽然又问,“阿杪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没有。”侍人继续摇头。
慕容钊看着已经快晌午的太阳,抿了抿唇,阿杪以前无论多忙,肯定会回来陪他吃饭的。
他又翻了翻竹简,不过半刻后问,“那阿杪临走前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侍人想都没想,干脆利落地回答。
慕容钊闻言喉头一痒,剧烈咳嗽起来,侍人忙将水递过来喂给他。慕容钊一阵心酸,以往都是谢杪在身旁照顾他的。
心中难受之余,还是问,“今日厨房做了什么?有糟鹅吗?阿杪前日说想吃,但厨房醪糟没了。”
侍人已经被问的说不出话,只低头,“属下这就去厨房问。”
殿下一整日,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同王妃相关的话,每隔半刻就要问一句。
原本光风霁月的殿下,如今看着竟有些像深闺怨妇,还是那种丈夫常年不在家的。
谢杪将外甲解下扔在外殿的屏风上,绕进内殿。
慕容钊听见这轻快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谢杪,他形状姣好又水灵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里面盛满光彩,“阿杪!”
他轻轻喊了一声。
谢杪听见他的呼声,愈发加快了脚步。
慕容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谢杪,一寸都不肯偏离,随着她逐渐走来,眼中的欣喜光芒就愈发强烈,“阿杪,你回来了。”
谢杪弯腰,捧住他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殿下在家有没有好好休息?”
“有,我一直在床上休息,阿杪不要担心。”慕容钊乖乖点头,目光一直追随着谢杪的脸,露出温柔纯净的微笑道。
谢杪这才满意,执起他的手坐在床头,“殿下好好养身体,约定好了,将来要一起去游历大梁河山的。”
慕容钊想起两个人做好的约定,不由得欢快起来,第一瞬觉得慕容澹这个孩子生的挺值。
“我在军营巡营的时候见到澹儿了,他长高了许多,瘦了黑了,但是很精神,军营中的将士们都很服从他,他下个月就能回来。”
谢杪忍不住跟慕容钊说起慕容澹。
她对慕容澹最为严苛,心中却最是疼爱,有许多话想通慕容澹说,但当着面儿又说不出口,只能回来同慕容钊唠叨。
“我很高兴,他长得那么高那么俊秀,和你长得很像。”谢杪眼中母性的光芒盛大强烈,“但是我总觉得他同你性格不一样,也同我不一样,不知道像了谁,有些偏执狠心。”
谢杪最喜欢慕容钊这温柔又独立的性格,所以一心希望慕容澹成为像他父亲这般的人,但好像并不像。
不过作为一个母亲看来,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慕容钊依旧温柔的笑着,心里却快要疯了,每次都是这样,阿杪只要一见到慕容澹,心里口中所记着的都是那个小崽子,分明已经十几岁了,还要占据阿杪的关注和爱,真是令人厌憎。
不过小崽子的性格和长相,的确是像他的,偏执狠毒,不懂克制,唯一的不同是他有一层良善的伪装。在阿杪看来,慕容澹的偏执不过是少年不懂事,其实他知道,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是坏到骨子里的。
他不动声色将话题转换了,把谢杪的碎发理到耳后去,“我让他们去问厨房做没做糟鹅了,前几日记得你说想吃。”
两个人便就吃什么话题展开讨论,谢杪将自己的大儿子忘在了九霄云外。
慕容钊对当年的事情总是不安的,好在谢杪现在时常不在家,他能有时间将当年的痕迹一一抹平。
但有些时候,总是造化弄人,大抵也是上天看不过慕容钊这样阴毒的人顺风顺水这么多年。
军营中慕容钊的亲信喝醉了酒,张口对谢杪胡咧咧,“王妃,当年谢将军行刑的时候,殿下站在不远处的阁楼去送了一程,后来又费尽心思的给谢家翻案,真是……真是不容易……”
谢杪愣了,当年慕容钊不是说他病重的起不来床,所以才没能及时赶到刑场救下父亲吗?
她顾不得什么宴会,急急慌慌策马回了凉州王府,正遇见慕容钊的心腹进去,谢杪心中存疑,冷不丁听见里头瓷器碎裂的声音。
慕容钊压抑的嗓音,是她从未听过的阴鸷。
他说了什么,谢杪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当初父亲通敌叛国,都是慕容钊一手设计的。
一时间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相濡以沫十六七年的丈夫,原来是诛了她九族的仇人?她被玩弄于鼓掌,还满心欢喜?甚至为仇人生下了孩子?
谢杪只觉得自己肮脏不堪,若是父亲在天有灵,会不会痛骂她这个女儿?
她觉得悲痛,又觉得恶心,精神恍惚,需要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待会儿。
慕容钊没等到谢杪回来,派人去军营再三打探,才知道谢杪早就已经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他有些心慌,竟然有种莫名的恐惧,恐惧将来再也见不到谢杪了,于是将身边所有人都派出去寻找。
他不安的在殿里踱步,时不时呼吸紧迫,扶着殿柱咳嗽,猛烈的像是要将整副心肺都咳出来。
谢杪一整夜都没回来,慕容钊一整夜也没有合眼,他甚至担心谢杪是被乌孙人掳走了,已经派人去乌孙打探。
天由明亮转为黑沉,月色投射出清冷森白,夜风从外吹来,卷起殿宇里的层层纱幔,谢杪还穿着身甲衣,一步一步,从殿外脚步沉重的进来。
慕容钊心中有许许多多过于谢杪不好的猜测,在见到她安全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就什么都不顾了,一颗心从高处狠狠落下来。
他剧烈的咳嗽着,像平日见到谢杪一样,眼里漫出明亮的光,快步过去抱住谢杪,将人死死箍在怀中,咳的厉害,“阿杪,你……咳咳咳,你去哪,咳,去哪儿了?”
“回来就好。”他又撕心裂肺咳了几声,心里安宁。
“殿下。”谢杪声音幽幽的,眯起眼睛,摸了摸慕容钊乌黑顺滑的长发。
“?”慕容钊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对劲儿,想要问她,却咳的脸色都发紫了,说不出一句话。
“殿下,操纵人生死,并且将人玩弄在鼓掌中的感觉,舒服吗?”谢杪从他怀里退出去,抬头看向他。
慕容钊瞳孔骤然一缩,惊的什么都忘了。
两个人对视着沉默着,慕容钊心脏剧烈跳动,几刻后,他忽然笑了,指尖颤抖,却陡然浑身松懈下来,“阿杪,你知道了……”
他干脆坐在席上,招呼谢杪同他一并坐下。
谢杪没说话,坐在他身侧,他自觉将头枕在她腿上,眼睛一错不错看着她的脸,像平日那样温柔缱绻。
“阿杪,我一点都不后悔。”他淡淡道。
谢杪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爱慕容钊吗?爱的。但是要杀他吗?要的。
“没有了亲人,你是完全属于我的,但很可惜,有了慕容澹,你的爱几乎被他所分走了。”他笑得很灿烂,灿烂到近乎癫狂。
这样的慕容钊,是谢杪从未见过的。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面貌。
“我真的爱你,爱你爱的快要死掉了。”一时疯狂一时冷静的慕容钊,让人觉得可怕。
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谢杪那憎恶的目光令他本就强弩之末的身体愈发走向衰败。
原本他想,若是自己死了,一定要带上谢杪,但真临到如此,他一点儿也舍不得,甚至担心她未来过得不好,所以有些罪恶心狠的话,他舍不得对谢杪说。
谢杪握着他柔软的长发,绕在他的颈上,慕容钊柔顺的配合她,将自己脆弱白皙的脖颈露出。
“我好想吻你,但你一定觉得我脏。”他眼神近乎痴缠,喃喃细语。
即便谢杪憎恶的目光令他心碎,但他还是忍不住看她,想要将她的容貌记住,带到地下去。
他的阿杪从来都是一个果决的人,他也知道自己的分量根本比不过谢杪死去的亲人,就像现在逐渐在他脖颈收紧的长发,已经能昭示一切。
谢杪的世界里很热闹,但他的世界里只有谢杪一人。
殿外有人影晃动,慕容钊笑得很开心,唇齿间溢出破碎不堪的两个字,“澹儿。”
慕容澹隔着层层帷幕,看着眼前一幕,瞳孔骤然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