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四年的岁末, 燕淮从并州回到了洛阳。www.xiashucom.com回到洛阳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母亲,请求她向长乐王府提亲。
出乎意料的是, 三年前还一心要促成两家联姻的母亲却不似从前那般高兴,而是道:“念念是个好姑娘, 当然配得上我们阿贺敦。可是, 你也该问问人家姑娘的意见, 要是人家不愿意嫁给你呢?”
母亲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三年不见了, 尽管他每月都有写信,她还记得自己吗?她会同意嫁给他吗?
燕淮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他自己其实也没底。
年华如水,日子转眼到了除夕。得知长乐王今年又不在家,兰陵姨母入宫赴宴, 只留下她和苏衡。他便去了。昔年稚嫩的小姑娘已长成含苞枝头的豆蔻, 眉如春山,眼颦秋水, 娉娉袅袅, 仿佛春风一吹便会娇艳绽开。许是男女有别, 她待他明显生分了许多, 不如幼时那般亲密无间了。
好在, 她最终是同意了上元出游的请求。上元节这天, 他在家整整拾掇了一天, 花灯会上, 当他鼓起勇气说出潜藏在心底已久的心思,他没想到她的回应来得如此轻而易举。
她答应了他,还把她的耳珰给了他作为定情信物。尔后两人一起在大市上游玩, 分别的时候,她允他抱了她,允他吻了她的额头。
他至今记得抱她在怀的滋味,像是南朝的软缎和初生的小羊,柔软无比。忽略那夜刻意闯入他们之间的陛下,有关上元的记忆,当真像场绮丽温柔的梦。
燕淮从此坠入了爱河。
长乐王府他几乎每日都去,王府的婢子们看见他便会笑,有那大胆的,还会打趣他几时来娶。念阮默认了那些调笑,每次他来,皆会温柔笑着唤他:“阿贺敦,你来啦。”
他们如洛阳城任何一对情侣一样,她会给他做针指,譬如荷包,譬如香囊,再如剑穗流苏,甚至是宫中赏赐的布料,她都拿给他做了护腕。每每他去,她手里总拿着花绷子,绣个不停。有时他便安静地陪着她,在她身边看线如游龙随她纤指腾绕飞舞,光阴在针指间溜得飞快。
他感动得无以复加,却无从报答,想了许久才想出可以教她骑马一事来,问她:“念念,你会骑马吗?我教你骑马可好。”
她那时正在看一本《毛诗》,不过点点头默声应了,他凑过去看,却见那纸页上赫然映着的是首《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向来不喜欢诗书的他那日不知为何一眼便将那首小诗记在了心里。问:“念念,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她白如薄瓷的脸颊微微透出了粉,倒也没有不理他,轻声细语地与他说了。燕淮于是问她:“你去过东郊吗?”
“……没有呢。”她有些赧然,纤指翻过书页。燕淮笑着许诺:“那等开春了洛水的冰化了,我们去东郊洛水河岸。我教你骑马和打猎。”
说这话时是二月里,窗外柳枝冒了新绿,迎春也探头探脑地伸入窗棂,多情地扣着书案。点点鹅黄,明媚可爱。燕淮满心以为这日子不会等得太久,哪里想到,却是一辈子也不及兑现承诺。
三月上巳,柔然来朝,太后大宴群臣于华林园。期间白虎逸出牢笼,正巧扑向了她。千钧之际,是陛下以命相护,方令她捡回一条命。
尔后太后便叫了她进式乾殿照顾天子。彼时燕淮尚未意识到,自己竟是和天子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子。而那高高在上、宛如云间明月一般的天子,对付他这个情敌的手段,竟会如此卑劣。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彼时,他只是在她哭着求他成婚的眼泪里心慌不已,隐隐约约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回去后请求母亲提亲,却遭拒绝,只好在母亲房外跪了一夜,以此换得提亲的机会。他那时才明了,原来除了他和念念,谁都不希望他们两个在一起。
他还记得亲事终于定下来后的那个午日,他将消息告知念阮时,女孩子的如释重负。他心中其实一直很清楚自己只是她逃避婚事的无奈之下的选择,鬼使神差的,那日便问了出来:“念念,你喜欢我吗?”
少女明显怔了一阵,眼波迷惘如乍凝的春水:“你是我自己挑中的未来夫婿,我怎会不喜欢你呢。”
原来只是因为他是未婚夫她才喜欢他。而不是因为喜欢他,所以选中了他做她未来的夫婿。
燕淮有些沮丧:“那我们要是成不了呢。”
“你,你胡说什么呀。 ”
念阮却生了气。饶是生气,也美丽得像朵玫瑰花似的,艳丽无比。她道:“我们当然会成婚。难道阿贺敦不愿意娶我吗?”
“我怎会!”燕淮不假思索。
她像是松了一口气,盈盈笑意重攀眼角,柔声依依:“明天,明天我们去灵仙寺求签吧。听说那里的姻缘签最是灵验,”
次日一早二人即去了灵仙寺求签。灵仙寺林木扶疏,布叶垂阴,犹是清晨,来此求签的人却已排起了长龙。他们约排了两个小时才排到。
签子从签筒里跃出的一瞬,燕淮的心也跟着跃到了嗓子眼。好在,那是支好签,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的上上签,念阮拾起签子的时候手犹在抖,他凑过去,看清签文,尔后便坠进她欢喜的眼波里:“阿贺敦你看,是支好签呢。我们会好好的。”
她笑着说道。春阳金辉下,她笑容有如紫藤花架上停栖的蝴蝶,纯美璀璨,却稍纵即逝。
他终于放下心来。可那并非为了签文,而是因为她的欢喜。
回去时却丢了马,被迫共乘一骑。他小心翼翼地揽着少女柔若无骨的腰,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揽着她,脊背挺得笔直竭力保持着距离。
春暮多雨,二人行走在官道上,天空渐有小雨淅淅沥沥。他不由得微微前倾身子,将她护在怀中,抬起手臂来替她遮蔽天空上倾泻而下的细雨濛濛。她却回过头来:“阿贺敦,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吧。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两人原就挨得近,她这一回头,秀颊便轻轻擦过少年柔软的唇。只是一瞬的触碰,便令他脸上一瞬升温,红得似要滴血。
“……你放我下来吧,”她终于感知他的窘迫,脸儿亦红了。燕淮遂放下她,二人找了处破庙避雨。
她一直很安静,身在颓圮破败的庙檐下,安静地蹲坐在墙角,望着檐上流下的、断了线的珠子不语。燕淮则怔怔看着她不点而丹的娇嫩红唇,想起方才那一瞬的触碰,心里突然便悸动不已。他问她:“念念,我可以亲亲你吗?”
他素来直来直往,心里想什么便直接说出来了,哪里想到这话根本让她难以回答。她两颊晕红,难为情地低了头去:“你、你亲我做什么呀。”
“就是想亲啊,那些情侣们不都是这样做的么?”
她翠眉轻轻颦着,似是难以接受。然而就当他以为她会拒绝之时,她却轻轻开了口:“那,那你亲吧。”
她闭着眼,微微抬起了秀颌,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燕淮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和轻颤的眼睫,心里倏地柔软了下来。故作懊悔地道:“算了,非礼勿动,还是等到成婚之后吧。我怕你回去和姨夫说我欺负你呢。”
“……”
她睁开眼来,脸色阵红阵白,像是在生气又碍于害羞。燕淮俯下.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绵软的吻。心想,那也不远了呢。往后余生,都会是这样的好日子。
他们会结为夫妻,从此陌上携手,丝萝春秋。桑中上宫,溱洧淇上,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