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苏衡那边的回复也递进来了,竟与太医丞的说法如出一辙。www.jiujiuzuowen.com
折枝将回信带回来时,念阮正在式乾殿西殿后面的非鱼池边喂锦鲤。池边桃花打了新芽,空气中涌动着凛冽的春寒。她沉默着看罢, 秀手一顿, 那张薄薄的纸笺便落入水中, 激起浅浅的涟漪来, 墨色如水纹化开。
有游鱼争先恐后地聚来,又摇头摆尾地散去。她眼底的情绪也如纸页入水那般轻, 只眼睫微动了动, 别过一枝初生的桃枝淡淡声启唇:“去请三娘子入宫吧,就说我病了,想请她入宫说会子话解解闷。”
“是。”
采芽不明个中就里, 应声便下去了。折枝嗫嚅着唇欲劝, 念阮却回过头来,莞然一笑:“是忠是奸, 总要试探试探才知, 不是么?”
前世的事不能算到今生的令姒头上, 但如今的令姒会怎么做,她一样很好奇。
中宫的使者赶到萧府之时,令姒正在房间内临字。父亲萧朗事发,整座汲郡公府被羽林虎贲围堵得严严实实, 连只苍蝇也飞不出。
外头正在发卖奴仆, 哭声幽幽一片。令姒神情却还平和,身在窗前,手搦狼毫临一副念阮未出阁时的写给她的生贺祝词。
念阮学的是卫夫人,简短的几行, 百十余字,若芳树婉然,若芙蓉低昂,已被她拆开部首仔仔细细地临摹了数遍。
紫檀书案上临字的纸若白蝶栖息,令姒临得手腕有些酸痛,暂时搁下笔拾起一页来对照那纸贺词细细比对。
那字迹已有十之七八的相似,若不细看,便能以假乱真。但令姒却轻叹着摇了摇头,只学这百来个字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有更多念阮的笔墨来临摹。东院那边倒是有许多她未出阁时的笔墨,可如今自己却被关在屋中幽禁,无法取得……
要怎样才能够得到呢。
使者便是这时候到的,在门外宣读了皇后口谕。闻说皇后传召,令姒微征,一时竟难以置信。
“知道了。”强抑下心中的轩然大波,她把那些练习临摹的字稿皆投进了香炉里,又把原文书稿收好,匆匆妆饰了一番忐忑入宫。
念阮在寝殿召见的令姒,她躺在流苏帐里,秀发披散,面容微白,身上搭着床翡翠珠被,病殃殃的,看上去倒似真的病了。折枝同采芽两个正在喂她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药的苦涩无处不在,掩盖了博山炉里焚着的龙涎香。
殿中旃檀为床,红罗为帐,锦衾绣枕皆织龙凤。榻前更置着一尊及人高的珊瑚,枝丫上点缀着金玉珠饰。寝殿之中的华美自比那日道观中的临时行宫更甚,令姒坐在御榻前三尺来外的一方镶金饰玉的胡床上,自觉从头到脚皆冒着寒酸,十足的窘迫。
背脊却撑得笔直,她微微前倾身子,关怀问道:“皇后殿下可是凤体抱恙?”
“是啊。”念阮推开药碗,皱眉拿清水漱了口,像是拉家常一般与她闲话,“三姐姐知道的,我这体寒的毛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一到了冬日便手脚冰凉,若逢月事,更是宛如受刑。大夫们都说这是气血不足之故,可调养了这许多年……”
她脸上露出十足的痛苦之色,叹一口气:“也毫不见效。”
原来是经水不利。
皇后未出阁时便有这毛病,令姒或多或少也知道一点,是故不曾怀疑,只眼波微闪了闪,在心间斟酌着如何应答。念阮又艳羡地瞧着她:“有时候我倒真的很羡慕三姊姊有个健康的身体,能少受这许多苦。不知三姊姊是如何调养的呢?”
“我们这些低贱之人哪有什么调养之法。”
令姒平淡迎着她视线,恬淡地笑了一下,“不过是皮糙肉厚罢了。”
“那就是天生如此了?真个好叫人羡慕。”念阮郁郁叹口气,未免她怀疑,按下了没再追问。但令姒自觉这样的回答不能令上位者满意,于是她又轻声补充:“……说起来,妾的生母倒是给妾留下过几张调养的方子。她本医家女,后来家道衰败,入了长安勾栏。妾不敢拿她一低贱之人的药方搪塞殿下。”
她每说一句,念阮的心间便愈冷一分,面上笑容依旧:“这有什么干系?药无贵贱之分,只要能治疗伤病皆为良药,何况药方?”
“你且取来,我先照着配几服试试看。”顿一顿,又轻声叹息,“如此,我才好寻个由头,救堂姊出那樊笼啊。”
令姒眸中有微光闪烁,不过转瞬又默然无息了。她俯下.身拜了拜:“妾谨遵殿下之命。”
“殿下这是在试探萧三娘子?”
采芽送了令姒出去后,折枝上前来替她把翻开的被角掖了掖,一面好奇问道。
难道萧令姒送上来的药方会有什么问题?
虚与委蛇演了这么一场姊妹情深,念阮倒真有些倦了,恹恹阖眼:“是,我已经给过她机会了,且看她怎么选择吧。”
如若令姒还是如同上一世一样,她不会再顾及同族姊妹之情。
*
却说令姒走后不久,兰陵公主便来了。因皇帝在凌阴里御赐了座宅子命她和苏衡搬出去住,她今日回来便是来取旧物的,顺带看望被幽居起来的妯娌和侄女。
“殿下,一个时辰以前,萧三娘子被宫里的人叫去了,想是很快就能回来。”
不待她问,守在令姒屋舍外的两名宫人便恭敬地应了。兰陵公主微微颔首:“不碍事,我在这里等她。”
侍女遂扶着她进入令姒的屋子。初春的微醺日光透纸而来,照得屋子里也似灰蒙蒙的。屋中陈设简朴而古旧,胡床、桌案、座屏、书架,皆古朴典雅,一应雕饰皆无。青纱的垂幔隔绝了外厅和内室。
南边明窗下设了张书案,摆放着纸笔,书案旁置了尊青铜的博山炉,里面正烧着什么东西,甫一进入便闻见股刺鼻的焦味儿,扑鼻而来。
“窗子都还关着,怎能在屋中烧东西呢。”
兰陵公主责备出声,几名侍女开窗的开窗,打扇的打扇,揭开了博山炉上的炉盖想将熏香剔除一些……炉内,犹在燃烧的檀香上正搁了一叠字稿,许是因为放得太多,那纸有大半已然焚尽,但仍有少许几张未曾烧尽,露出原本的字迹。
“呀,是烧的字稿呢。”
那丫鬟惊奇出声,拾了张未烧尽的字稿呈给兰陵公主看。兰陵一眼便看出是临的自家女儿的字,柳眉霎时蹙起,心间大惑。
她无事临摹念念的字做什么?
多年的宫廷生活使她敏锐地察觉到令姒定然有所异图,她不动声色地把那纸书稿收入绣囊中,吩咐几个丫鬟:“把东西放回原处,我们回去吧。”
又吩咐守在外面的宫人:“若娘子问起,就说孤来过了,不见她人又回去了。若没问,便不要提此事。”
皇后和苏中书圣眷正浓,连带着长乐王与兰陵公主亦是备受至尊礼遇,几名宫人自然是受宠若惊地应了。兰陵公主心事重重,攥紧了手中绣囊,迅速离开。
*
尽管丫鬟已做得够仔细,但等令姒回到屋中时,还是细心地发现了房间和她去时的异样。她脑子里轰的一声,先揭了香炉顶盖确认那些字稿都已烧成了灰烬,尔后佯作不知地问监守她的几个宫人:“姑姑们可是动我屋子了?我去时好像关了窗子,如今却合上了。”
被她这么一问,宫人们自然不能再说兰陵公主来过了,便很不耐烦地应道:“是又如何?你一戴罪之人,不知在屋中烧什么东西整得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我们总得搜搜你有没有在屋中做什么大不敬之事。”
狗眼看人低的贱婢!
令姒心中窝火,面上却还和气,佯作怯懦地致了歉复又回到房里。手心被她掐出一痕白印来,她不甘心地看向复又合上掩去日光的门扉,心道,难道真要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么?
而她那个好堂妹,又当真会救她出去么?
凭什么啊,凭什么同是萧氏女,她却可以那样好命,在太后、父亲接连出事后还能稳坐后位,不仅圣眷未减,陛下待她还比往日更好了。眼下便如此,等日后她诞下皇子,不知又是何等的恩宠。
若是她不能生育便好了。
这想法若水满则溢般自然而然地浮现于脑海,令姒自己皆被吓了一跳。但望一望四周萧瑟凄清的屋子,再低头瞧一瞧自己因长途奔袭上山而落了伤却没讨得好的一双秀足,这念头便若顽固的春草蛮横地在她脑中生长,再也去不掉了。
她决定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