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当面问问他。www.maixi9.com”
燕淮神色黯淡, 耷拉着脑袋坐在地上,活像只丧气的狗子。声音很轻很轻:“问清楚了,就好了。”
问清楚了,就死心了。不会再像个傻子一样, 傻傻地把那人当作兄长、圣王, 甚至自作多情地幻想着愿为帝国之铁骑, 为他踏破万里河山。
至于闯宫的后果——他现在只剩孤身一人, 诛不诛他的九族,又有何分别。
他眉宇间黯然失意, 再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念阮红了眼睛:“你不要这么傻了, 阿贺敦。分别这么久,你怎么还是像个小孩子呢!”
“这件事不会是陛下做的,你知道你世子之位为什么被除吗?是陛下高瞻远瞩提前留了一手好让你免受牵连, 你母亲是陛下的姑母, 和你父亲分居已久,也未参与你父亲的谋逆。陛下连你都放过了, 又有什么必要害死自己的姑母承受恶名?何况今日我一直都和他在一起, 你即便不信他, 难道也不信我么?”
她话中显而易见的对皇帝的信任与维护,燕淮下唇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她脸颊:“念念,陛下对你好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令念阮怔了怔, 及时避开了, 把眼泪擦了擦挤出一个笑来:“陛下对我很好的。”
“可,他方才……”
他下意识想说午间皇帝和他在殿中的那番有关退婚书的对话,念阮轻轻摇头,恬淡一笑:“我知道的。我已经不怪他了。”
女孩子的话音清清浅浅, 轻如风淡如云,却如阵激流疾电,将燕淮心底那点隐秘不甘又脆弱的希冀击得粉碎。颓然地把头低下了。
他自然希望她能放下自己、和陛下好好的,可当他真正见到她同他鹣鲽同心的情致绵绵,却还是会心痛。
念阮将他扶起,在榻上安坐了,柔声地劝:“阿贺敦,你好好待在殿里养伤吧,别再莽撞了。今日之事乃是有人想利用你,撺掇你和陛下反目,才会对姨母下手……”
“那个人是谁?”
燕淮牙齿皆打着颤,握紧了拳头,黑眸浓长的睫毛下一滴泪如坠星滑落。
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只余地炉中炭火霹雳作响的燃烧声。念阮环顾四周,凑近他耳边低语:“凡是一眼就能看破的‘真相’,必然是假象。阿贺敦应该想想,这朝中,是谁和陛下势不两立斗得你死我活的,若坐实姨母之死是陛下所为,又是谁获利最大?”
燕淮如雷电过身,只看着她两片樱唇在眼前一开一合,脑中朦朦的一片。
念阮接着道:“我起先一直想不明白,若姨母真是自尽,纵火即可,又为什么看似多此一举地选择了自缢。直到方才才想通了,或许姨母早知了害她的人是谁,是故不愿将这盆脏水泼给陛下。”
“而她临终所唱《谷风》之辞,也是在给你警醒。令尊……”
她话音渐小,面上悄然红了,说得磕磕绊绊:“令尊正和那人有染。”
竟然是她!
竟然是她!
燕淮如醍醐灌顶,狠狠把眼泪一擦,眼底仇恨如簇冰冷火焰涌动,咬牙追问道:“我应该怎么做?”
“你先别急,先把伤养好。”
见他一副恨不得将太后生吞活剥了的神情,念阮忙安抚他,“这件事,我猜太后的本意还是要利用你来对付陛下,如若今天不是朱缨早了一步,你这会儿就该在宣光殿了。她一定还会再来找你的。”
“你的性子太过鲁莽,今日闯殿之举,便是中了她的下怀。切忌莫要再冲动授人把柄,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姨母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
他不语,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咬牙只是强忍,默了默,忽而极轻的一声:“念念,我能再抱抱你么?”
他眼中含着热泪,长臂一伸轻拥住了她。念阮脸红如烧,下意识想推开他,可触及他缠满绷带的胸膛手便僵在了半空,不知所措。
燕淮轻轻把头抵在她肩上,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起先还竭力隐忍着,可一嗅到她颈间那股熟悉的杜若幽香,眼泪便如六月之雨,倾盆而下。
“念念。”
他哑声唤她,边说眼泪边从发肿的眼角徐徐滚落,“我没有母亲了,我没有娘了。是我不好,我今天不该离开她让她一个人独处的。是我没能保护好她,从前,也没能保护好你……我什么都做不好……”
念阮面现为难,想推开他,又顾忌着他的伤,只好温声哄他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只有千日做贼的,断没有千日防贼的,何况,今日若不是我和陛下来看望姨母,也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她话音凄楚一顿,杏眸中已是噙满了泪水。燕淮从枕下取出一方巾帕来替她把眼泪擦了擦,道:“念念,你让我不要这样想,你自己也不要这么想。你说得对,我不能被人利用了,你也不要。”
他原还慌张无定的心忽然便冷静了下来,心里暗暗拿了主意。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定会叫宣光殿血债血偿!
两人并肩坐着,念阮瞥见他手中正攥着她当日做给他的一方旧帕,已洗得发白发旧,帕子上绣着的麒麟纹也脱了线了。有些尴尬:“你怎么……还留着它……”
燕淮眼波微闪,沉默地把帕子收好,略一抬眸,看着女孩子思之若狂此刻却近在咫尺的一张小脸,心底的妄念和不甘心便如春水疯涨了起来。
他凝视着少女微红的眼睛,鼓起勇气,涩声开口:“……有句话我憋在心里许久了,念念,你当日……你当日真的喜欢过我吗?”
他知道她是为了躲避和皇室的联姻才会选择他,却还是忍不住去想,妄想她当初是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他的,并不仅仅只是为了逃避那个人。
少年被泪水洗净的眼中写满了期盼,像只乞求主人怜爱的小狗,念阮却怔了一晌。
也许吧。以她的性子,他是她自己选择的未婚夫,若没有皇帝逼婚,她理应在长远的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里喜欢上自己的夫婿。
他对她那样好,当日,她其实是有动过一点点心的,她甚至设想过往后余生和他在山中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日子,只是,这个梦在还未及发生之时便被迫匆匆结束。
她眸中闪过丝黯然,低下头轻声地道:“你是我的未婚夫,我自然是喜欢过的。可是,如今也回不去了,便不要再提了吧。”
碧纱橱后,一道人影静静伫立了许久,闻见这一句,蓦然阴沉了脸,忿忿拂袖而去。
背心有冷风袭来,念阮回过头,见橱后悬挂的朱色湘帘微微摇动,心中已然有了数。
燕淮眼眶中热泪迸出,哽咽又期许地问:“那……若有来生,你会不会……”
这正是上一世她入宫前夕少年逾墙而来红着眼眶问她的那句。念阮眼中热意一涌,莞尔笑着打断他:“别说傻话了,我不信那些个的。”
“你好好养伤吧,我先回去了。”
她扶着他在榻上躺下,关怀地替把他被子拽好,婉婉起身步出殿去,始终也没有回头。
殿外,折枝和采芽还跪在冷寒彻骨的水泥金砖上,冷得牙齿皆在打颤。
“是陛下来过了?”
她一手扶起一人,低声问道。殿外银河泄影,花明月暗笼轻雾,冬夜的寒气沿着衣裘的纹理沉沉浸身,染得她心底亦是荒寒一片。
“是。”
念阮微感害怕,手指慢慢绞着衣袖。强作镇定道:“没什么,都回去吧。”
回到寝殿时,男人已歇下了,只着了件纯白寝衣坐在榻上手揽着一卷《大诰》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殿内烛火通明,宫人们却都不见了影子。念阮缓步走进去,先行了一礼。
“皇后去哪儿了?”
男人的声音幽寒无比,却也不唤她起来,冷着脸看竹简上被烛火照得模糊不清的字。
念阮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喉咙,分明自己没做什么,却窘迫得像是被捉奸在床了一般。把心一横,柔顺地在他膝边蹲下,脸儿慢慢贴在了他的膝上,带了些埋怨地应他:“陛下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又何故还来故意套妾的话。”
她鲜少有这般千娇百媚又柔顺地讨好他的模样,嬴昭本已有些心软,可一想到她竟背着他夜会旧情人,心底那团火又如风助长荜拨蹿起来了,脸色霍然冷了下来:“朕在问你话!”
“那妾说妾只是出去走了走,陛下信妾吗?”
她仍旧是一副毫无悔改惧怕的样子,洁白如玉的下颌抵在他膝头,眨着一双明眸娇弱可怜地望他。
她本是不经意的动作,却如火星投入柴垛,烧得他心火燎原。嬴昭脸沉如水地把人从地上提拎起来,冷道:“萧念阮,你是不是就仗着朕喜欢你?你真以为朕拿你没办法是不是?”
竹简撞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劈啪作响。念阮委屈地蹙了蹙眉:“陛下好凶呀。”
眼看男人就要忍无可忍,她见好就收,轻轻抱住他窄细的腰,下巴抵在他胸口处,像只小狐狸趴在他胸膛上可怜兮兮地蹭了蹭:“我和阿贺敦没什么的,我和他都说明白了,我只是不想有人误会陛下。”
嬴昭即将出口的训斥生生堵在喉咙,心底那如炭火烈烈燃烧的怒火也泄了气,又有些恼怒,他分明知晓这小哭包嘴里没一句真话,却也险些着了她的道!
他打定主意不会轻易饶过她,冷脸瞧着那不知天高地厚作天作地的小妖女,黑眸里丝毫笑意皆没有:“萧念阮,你身为皇后却背着朕私会外男,别以为卖个乖朕就能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