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阳殿中, 众女已经散去,唯留下了令嫦、令姒姊妹在殿中陪念阮玩樗蒲。www.mengyuanshucheng.com
说是陪她,实则念阮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一本汉魏孤本,她迤迤然屈膝端坐书案之前, 脊背挺得笔直, 绣了织金朱雀的裙尾散在身后, 如盛开的芍药, 髻上金钗步摇纹丝不动。虽眉眼间还有些稚嫩,却已是十足的端庄姿态。
令嫦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中绘有牛犊野鸡的翠玉骰子, 酸溜溜地道:“四妹妹, 你如今这日子可真是好过呀。”
寻常樗蒲不过以木雕就,这显阳殿里的骰子却是上好的翡翠做的,雕工精湛, 栩栩如生。
再观殿内, 珠绳翡翠帷,绮幕芙蓉帐。缀明珠以为帘, 琢青玉以为几。但令嫦羡慕的却不仅是显阳殿的富丽堂皇, 还有殿宇主人生杀予夺的权利。
念阮翻竹简的手微滞, 抬眼看她:“二姐姐也想入宫同我作伴么?”
“我若是想,妹妹难道就肯么?”令嫦笑着反问。
空气中有一瞬的静默,念阮没说话,低着头手持骰子的令姒却悄悄支起了耳朵。良久才闻她道:“自然。”
“二姐姐想入宫, 我没什么可反对的。只是此事尚需陛下裁夺。”
念阮语气和缓, 眼中却渐渐冷下去。萧家的女孩子谁想入宫都可以,令嫦不行。
以她前世的不安分,她只怕她进宫后又一次搅得整个长乐萧氏给她陪葬。
令嫦不疑有它,咯咯一笑, 势在必得:“那就多谢四妹妹了。”
殿外传来小黄门的通报声,言天子已至。念阮皱皱眉,极不情愿地放下竹简,起身去迎。
“皇后今日辛苦了,快快请起。”
双膝还未跪下去便被扶住,嬴昭含笑看着只到自己颈间的娇小玲珑的女孩子。
他目光扫过她身后跟着的令嫦姊妹,萧令姒低着头,萧令嫦却肆无忌惮地抬眼打量着他。许是有了上一次他的默许,视线相触,她娇波俏眼,媚答答一笑。
嬴昭心内厌恶,却亦弯唇回以一笑,收回视线:“既是皇后的家人,不必多礼。”
二人的眉眼官司完完整整被素晚和折枝两个收入眼底,俱是心内一惊。这萧二娘子好生大胆,竟是当着皇后的面儿与天子暗送秋波!
折枝更是气红了眼,果然男人都是靠不得的,对女郎甜言蜜语说了个尽,转头就能与别的女子眉来眼去!
偏他是天子,旁人还未能置喙什么!这还好女郎眼下是未付以真心,若真是对他动了情,得有多伤心啊!
念阮背对着令嫦,是故未能察觉。她蹙着眉想着要如何应付他,手却被捏了捏,被拉着往内室走。男子低醇而富有深意的嗓音响在耳畔:“……念念今日帮了朕这么大一个忙,朕感激不尽,晚上,朕可得好好谢你……”
念阮冷冷瞪他,同榻共枕十余日,她早已学会置若未闻地无视他各种突如其来的调笑。只是当着两个堂姊的面儿,到底有些赧然。
令嫦想跟进去,却被怒气冲冲的折枝拦住,她朱唇翘起,眼底藏几分挑衅。
总有一天,她会光明正大地入主这显阳殿!
进入寝殿后,念阮将已经选定的贵女名单呈给他,嬴昭匆匆掠过,见她所选之人多是出自书香之门,虽则并不了解女郎品性对她们的父亲倒还算满意,点点头:“这事念念做的很好。就这么办吧。不过念念想把裴家三娘指给六弟?”
念阮手里搦了支赤管笔,未着蔻丹的纤纤玉笋白皙如透明。她眸中有淡若轻烟的愁,轻摇头道:“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如若裴三娘子不喜欢呢?总不能强求。”
两世为后,她仍是不习惯于借用皇权随意主宰他人的命运。
王之八柄,爵禄废置,生杀与夺。上位者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可能毁了别人的一生。
尽管她的出发点是不愿裴三娘子再重复前世的悲剧,却也不能代替她做选择。
闻及“强求”二字,嬴昭心内有愧,牵过她的手握着,笑着转了话题:“既是为诸王选妃,念念怎么未选你家中两个堂姊?谢家的女郎气度高华,学识卓然,给我那不学无术的二弟做正妃倒是委屈了,不若换成你二堂姊吧,也算亲上加亲。”
“陛下,我二堂姊虽生得貌美,性子却有些要强,恐怕和京兆王婚后会不合。”
念阮正不欲令嫦嫁给京兆王,忙拒了,想了想,又提起令姒来:“陛下,三堂姊是太后当日选中的,您看是封个贵人还是夫人……”
嬴昭脸上的笑意瞬然冷了下去,不可置信地看她:“念念,你就这么想给朕纳妃?”
回门那日,她抱着他好好哭了一场,他便以为她浑把前事都放下了。可今日瞧来才知,这小哭包心里怕是压根没有他。
若半分有他,怎会不醋不妒地主动提起与他纳妃?如若她嫁的是小麒麟,他不信她也能这般心平气和地与他纳妾!
念阮雪颜冰冷,坦然迎着他暗蕴幽火的视线,“陛下,这本是妾的职责,二来妾不敢忤逆太后。三来……”
“可若是朕不愿呢?”嬴昭微微扬高声音,打断了她,嘴里却有些发涩。
她便有些无奈,柔顺地低了头去:“陛下是天子,陛下不愿的事,妾亦不能强求。”
嬴昭哑然,忽地一把将人拽进了怀里,气急败坏地去觅她的唇:“念念,你千方百计地想把朕往外推,朕偏就不如你的愿!”
他劲节修长的手抚上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唇轻轻贴在她耳畔,含住那白玉似的耳垂,低沉轻喃:“此生,朕同你誓无异腹之子。”
酥酥麻麻的细微电流自耳畔蔓延至唇边再至头顶,呼吸皆被掠夺。念阮身子酥软如棉,神思却为他方才那句话渐渐恍惚。
誓无异腹之子么?
从前,他也对她这么说过。
她入宫三年腹中都未有半点消息,经太医丞诊断,才知是体寒宫虚之故,极难有孕。
她那时已经因为父母的死对他生了怨怼,本也不愿为他生育。可天子是不能无后的,她本以为他终于肯放过她去寻别的女人,未想他得知诊断结果后只是温声对她说,女子生产本是过鬼门关,凶险至极,不能生也没什么,天下子民都是他和她的孩子。
尔后沉默着在她榻边坐了一晚,于次日过继了宗室王之子立为储君,养在膝下。
她没有拒绝他的亲近,也未应答,眼眶却悄然红了。
如今想来,尽管她不愿回首,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时的他待她的确是有几分真心。
今生,如无意外,她一样不会有孩子。
*
是夜帝后在显阳殿中设宴,款待皇后娘家进宫相伴的两位堂姊。殿外淡月胧明,秋兰香馥,殿内笙箫丝竹,庭燎煌煌如昼。
雕龙绘凤的宝案上呈着各色肴馔珍羞、玉液琼浆,倒玉倾金,烹龙炮凤。饶是令嫦姊妹出身于王侯之家,见惯了海味山珍,此刻也不禁暗暗咂舌。
“二位姐姐不必客气,今夜只有家人,没有君臣,只当是寻常家宴,莫要拘谨。”
萧氏二女起身拜谢。念阮身着华丽的宫服,髻上朝阳五凤翠翘金钗。同皇帝坐在主位上,温言说道。
萧令嫦看在眼中,只觉自己这一身精心修饰都失了色,眼里艳羡嫉妒得发红。
席间供奉的是新酿的桂花酒,芳甜清香,后劲却十足。嬴昭饮了几觞便有些不胜酒力之态,绵绵倒在念阮肩上,薄唇轻贴着她耳垂喃喃:“……念念,朕有些醉了,扶朕回去……”
他发冠垂落,青丝倾泻,白皙俊颜透出些许醉酒的红,看上去似真的醉了。念阮一张雪颜红至粉颈,目中却闪过了一丝狐疑。
她记得他酒量不错,只是常年克制并不多饮。犹豫着扶起他,腰间却被软绵绵地捏了一把。念阮衣衫轻薄,遭他这一捏,身子直软成了春水,险些瘫了下去。
这哪里醉了!
他分明是故意的!
她晕红了双颐,恼怒地侧眸瞪他。可惜生得娇柔,一双眼也多情柔媚,那点绵绵的恨意倒像是和他调.情。
令嫦令姒看不见的烛光阴翳里,嬴昭弯唇一笑,点点她的鼻尖儿,薄唇轻触她红玉似的一段脖颈:“看来今夜,朕倒是没力气好好谢谢皇后了。”
“……”
耳鬓厮磨,脸上很是酥痒。念阮假意听不懂这些个污言秽语,不自在地轻推开他,撇过脸勉强蕴出一抹笑对令嫦姊妹道:“二位姐姐请慢用,我先扶陛下回去。”
令姒赶紧起身:“恭送陛下、皇后。”
令嫦却歪坐榻上,迎着煌烈的明烛光,一动不动地望着年轻的天子。他头枕在念阮单薄的肩上,一双俊俏的桃花眼有如烟霏云敛、月照寒江,只看着她,露出明光耀目的笑。
令嫦心头顿如脱兔狂跳,像是抑制不住地要蹦出喉口。
陛下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邀请她么?
*
念阮同宫人扶了皇帝回寝殿,叫素晚去了小厨房吩咐传醒酒汤,便要返回前殿。
碧霞云纹的纱帛却被扯住,她诧异回头,却见方才还醉醺醺的天子此刻目中清明,一点也不像醉了的样子。
“念念,你嫁过来多日,还从未为朕洗手作羹汤呢。”
他目光清凌凌地看她,暗示之意明显。
念阮眼中清波微闪,虽不明他为何要支走自己,倒也应下:“妾这就去为陛下煮醒酒汤。”
轻如丝绵的帛袖像片云自他手中滑走,念阮带着几名宫人退下。殿中珠帘无风而动,龙文鼎内香焚兰麝。他双目一睁,吩咐自式乾殿里带来的宫人:“去叫萧二娘子进来服侍。”